我的家乡仙游也是龙眼树的家乡。在这片土地上,浅岗低阜、村头地角、院里院外,何处见不到龙眼树!就是在县城,你任意遛进一条巷子,也看得到一个或几个龙眼树园,十几株或数十株龙眼树挤挤挨挨,聚族而居。郭沫若曾作诗赞“荔城无处不荔枝”,他若到鲤城,也当会惊叹鲤城龙眼树之多吧。 我小时候住在一座大宅子的偏厦里。屋外有三株龙眼树,它们都高过屋顶,树冠团团如帷盖,总有十几平米大小,每天晚上栖满了麻雀。夏日,晨光熹微中,雀儿就在龙眼树的枝梢间婉转啁啾。傍晚归巢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啼叫,似乎是“雀噪”;可清晨的雀鸣只是叽叽叽、吱吱吱的,单纯而不单调,如金声玉振,如昆山玉碎凤凰叫。济慈的夜莺、雪莱的云雀,大概也不过这样罢了。那时光,数十只数百只雀儿隐身在龙眼树的枝叶间,宝蓝色天幕映衬下的龙眼树冠就像一架上好的古筝。我常常一觉醒转,便坐到门槛上,穿着短裤,赤膊,如醉如痴地倾听雀鸣,如闻天籁,如听纶音,直觉自己就是神仙中人了。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没有龙眼树,引不来娇雀儿。也幸亏当年伟大领袖发话:“麻雀不要打了。”否则,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灭四害,把麻雀当四害消灭干净,我等便不会这么有福了。 仙游地处祖国东南沿海,是台风多发地区,强台风常常毁屋拔树,可是从来没有拔起过根深叶茂的龙眼树。每当台风来临,风狂雨骤之际,我家的屋顶便四处漏雨,屋外下暴雨,屋内下小雨。我把家里的脸盆、脚盆、水桶,以至饭钵大碗等等摆开接雨漏后,便站到屋檐下,看风雨中的龙眼树。狂风怒吼,暴雨咆哮,龙眼树主干静气十足,纹丝不动;枝梢则兴奋地舞动起来,哗啦啦、呼啦啦、劈里啪啦地呼啸着,顽强地与强台风抗争着。那枝枝叶叶,就如雄兵挥戈临阵;那声势,就如千军万马奔腾,刀戈剑戟交加。此时的龙眼树,演奏的是一曲雄浑激昂的交响乐,令人心旌震撼,壮怀激烈。 夏天是个色彩斑斓的季节,夏天的龙眼树给了家乡的孩子无限的乐趣。四五岁时,我和小伙伴去龙眼树下捉金龟子。龙眼树上有两种龟子。臭龟呈淡褐色,奇臭,沾衣不易洗去。金龟子背部呈墨绿色,腹部暗褐色,无臭味。捉到金龟子,取一条线系住它的脚,甩动起来,便有一圈金光,伴着细细的呼哨声,给我们的童年蒙上一圈金光。六七岁时,我们会在台风后去树下捡风吹雨打落下的龙眼。捡到跌裂了果壳的龙眼自然没趣,但若捡到完好的龙眼,就可一饱口福,大快朵颐。到采摘过后的树上拾漏龙眼是年纪稍大后玩的把戏。漏摘的龙眼大多悬挂在细梢末节,三颗两颗,疏疏落落。同伴有时会找一条铁丝,折个钩,用以去钩那徒手够不到的龙眼。上树拾漏龙眼是个危险的游戏,大人们绝对禁止,有时宁愿为此掏钱买点龙眼给孩子吃。所以,我们上树拾漏龙眼都像做贼似的避开大人的耳目。 于我印象最深的是同大人们一起看守生产队里的龙眼。那时各社队都订立了乡规民约,偷摘龙眼一颗罚款一元,偷的稍多些就罚放映露天电影一场,公开赔礼道歉。虽然偷摘龙眼的事很少发生,但看守龙眼必不可少。在清爽的夏夜,在寂静的果园里,与你在一起的大人不再像平日里威仪俨然高不可攀,他会蔼然可亲地与你扯闲篇,会掏心掏肺地说些你意想不到的话,让一个少年感动不已,甚至终生难忘。至于那夜是月白风清还是月黑风高,少年本不懂风情,后来自然不记得。 万物有代谢。秋风过后,龙眼树就有落叶。天降严霜,那落叶就有点纷纷而下。扒扫落叶作柴火是老妇人小孩子的事。有人取一条一米来长的粗铁丝,磨尖一头去扎落叶,扎满一串回家,也可往灶膛里添得几把柴火。县城的龙眼树叶总是被人扫得干干净净。少年的我,秋冬的每个周末,必定挑一担破炭篓或一担旧布袋,携竹笊篱或旧扫把,去几里外的城郊扫龙眼树叶。起初还要大哥带我教我,以后几年我便独来独往。若是接连几日天降严霜,须臾就可扫满一担;若一直天气暖和,又有别人扫落叶,扫满一担难上加难,只能呆在树下徒叹奈何。扫落叶固无乐趣可言,但有了这般经历,成年后我读元稹的“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更能领略其中滋味了。 龙眼与荔枝同是南国果木,形相似,蕊相类,果味同样甜润可口。白居易有《荔枝图序》,苏东坡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的咏叹。荔枝广为前人今人称道,龙眼却总是默默无闻。如果把壳如红缯,瓤肉莹白如冰雪的荔枝喻为江南俏佳人,那么果壳呈土黄色的龙眼就是敦厚有担当的北方汉子。确实的,龙眼不但营养价值和经济价值远非一般水果可比,而且具备补脑补血等药用价值。从前仙游民间有个说法,家有一株优质高产的龙眼树,抵得上一人吃工作。计划经济时期,仙游县曾名列全国五个税收大县之一,固然依仗了蔗糖,龙眼干(桂圆干)也是功不可没。改革开放后,仙游县曾拼力打造万亩龙眼基地,欲借以做得一篇锦绣文章。听说仙游县正在评选县树,龙眼树该是当之无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