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想写几个字,说几句话,就是因为那一片天地间的质朴和生命里的纯真。这是我读《边城》最有感觉之处,也是最难以忘怀之处。 其实,这一片天地也并没啥特别的景致,可奇怪的是,我却不能不被它吸引。且看作者的一处景色描写:“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可以想见,连绵的群山之间,有这么一抹一抹色彩斑斓的生机,给偌大的寂静,跳动出星星点点般的欢声笑语,空旷苍茫的山水,便显得更加的远古而纯净。 写实与写意这般无与伦比的组合,非水墨之所能及,只有方块汉字里的包含深情和沈从文诗人般的情怀,方可将如此普普通通的山区景色泼洒出如此令人神往的无穷意韵。 这就是这个名叫“茶峒”的边城。它依山傍水,山高竹翠,河阔水清。这里的一切,无不散发着缘自天地自然间那最为本真的气息。 那艘往返在川湘通道小溪上的方头渡船,那条有点小热闹的河街,那一半着陆一半在水的吊脚楼,那端午日上湘西的风情民俗……回味这些文字,仿佛就是一次又一次深度的湘西之旅。十几年前,我去过一趟凤凰古城,匆匆忙忙地早不记得细节,依稀有点印象的,是人多商铺多,以及沿河摆开的吊脚楼上成串的红红灯笼。而那些,实在比不上《边城》里这些文字所带来的贴心和震撼。尤其是走马观花的到此一游,根本就体会不到边城人家生命里的那些纯真。 在湘西,在这么一个山青水秀且永远僻静的地方,生活着五百户的人家。他们安份地生活在各自的日子里,怀着对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他们的性情,就从作者的笔下,跃然于我的眼前。 渡口上那个管渡船的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就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多少人。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不论晴雨,只是静静的很忠实地守着他的渡船。他绝不拿过渡人一分一毫,即便有人硬是把钱扔在船上,他也必是一一拾起塞还人家。他上河街时,总会有商家送这送那作为对这个忠于职守的划船人的一点敬意,但老船夫只是领一点情,而对于诸如屠户给于的馈赠与优待,他几乎定是谢绝的。老船夫一定不知道简单就是快乐的说辞,他只知道守着渡船为人们摆渡就是自己的事情,就像日出日落那般自然而然。他从来就没想过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有得吃有得住有事做,也便满足。几十年如一日的淡然安心,仿佛清澈溪流上的一座石拱,稳稳当当不声不响地为人们伫立在天地之间。 老船夫的孙女翠翠,单纯可爱得就像山里头的黄麂,她长养在青山绿水间,得自然之灵性,如山野之清爽。她从不耍心计,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对于陌生人关注的眼神,她会用清明如水晶般的眸子还之以对瞅,并做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便不再在乎,自顾从容戏玩开去。这般的机灵乖巧,实在是一种天然的养成和大自然的教化之果,天真活泼得令人爱怜。端午节上,翠翠与傩送遇然相遇,几个来回率真简单的一问一答,彼此间,内心便萌生出了看不见的好感。她们应该是一见钟情,却羞于言辞,这也就导致了之后那么多本该发生和不该发生的事情。天底下没有哪个少女不怀春,可翠翠内敛的情愫,到底是叫我读着读着就替她着急,面对爷爷的再三问询征求主意,不就一句话的表白,即便说不出城里人时髦的“我喜欢”,要不就说句山里人的“我愿愿”也行。然而,翠翠没说。翠翠只是脸红,只是羞涩地躲避。于是乎,也便有了人生若只如初见。 还有船总顺顺。他在这边城也算是号人物了,可是他没有仗势欺人,反而是乐善好施侠义肝肠。顺顺瞧得起穷苦人家,丝毫没有势利之心,这一点,清楚明了地表现在了他对待儿子的婚姻选择上。即使当大儿子天保为翠翠而遭遇不幸后,他依然能够悲而不愤,不记恨老船夫,至多只是有那么一点埋怨。当老船夫突然离世时,他还是挺身而出为其料理了后事,并愿意接纳孤零零的翠翠回家。虽然此时,为爱而伤透了心的小儿子也已经远走他乡。 这是一种怎样的厚道和质朴!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边城人家的天性使然。因为在我所看到的这些人中,无论是顺顺、天保、傩送、老船夫还是翠翠,就是很少露脸的杨马兵以及不知名的乡里乡亲,他们的言语和行为无不都和这大山里的风雨草木一样的真实纯粹。 我已经处久了市井凡俗,五官早就被虚伪媚俗填塞,心性也已迟钝,能体验到的天然和本真,实在是少之又少了。原本弯弯曲曲的烟雨小巷变成了千篇一律的钢筋水泥丛林,就连散落在满城略有空旷地儿的花花草草,也都已经被修饰得整齐划一,人又怎能不虚与委蛇道貌岸然。质朴和纯真大概只应梦中有,那睁眼时,也便只好读一会儿《边城》,得一点点慰藉。 (远了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