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与久未联络的友人微信,一条以为十年之前是1997的链接令人感慨岁月不仁、光阴无情,我自然地打下“流光容易把人抛”一句。在我的表达习惯里,“抛”字是几乎不用的,好像那是个离我无比遥远的词汇,我从未有意地去体会过这个词,但在这个暑气尚余秋意含糊的夜里,这个本不带情感色彩的字眼让我恍惚惊愕:我被时光抛弃了吗? 就在昨日,我还是那个碎心于堆砌的表达者,似乎非得用那些看上去花团景簇烟雨迷离的语汇才能将心中意象勾勒,因为读过几本闲书,一开口就是别人的书袋,颇以引经据典为才事。比如习惯把“看书”说成“读书”,至今我的邮箱账户仍然是“晴耕雨读”,这是一个我一度以为空谷幽兰般散发着清香雅韵的词语,用了它好像我的俗气会减少几分,还会增添一些文人雅气,其实,除了我自己,那些收我邮件的编辑或友人,谁会有空通过我的邮箱账户想象我的生活何番模样呢?也许他一边点开邮件,一边想的是不要忘了下班后去幼儿园接小孩顺路得带瓶醋回家,我自以为美得不要不要的“晴耕雨读”在他那里就是一个电波一样无色无味的存在。想到这让我惭愧地想捂眼。近日翻阅自己三年前旧作,又惭愧地发现原来我曾经那样有意无意地哗众过,用一堆自以为有趣的拼凑表达自己零散的心思,像超市那些亮丽的包装盒中,其实里头真材实料没多少。甚至就在此时,我仍然在有板有眼地描绘我的感受,企图引起他人共鸣。汗汗汗,唉,感觉啊感觉,原来我是如此被你牵着鼻子走,不仅如此,我还陶陶然捏着自己鼻子去牵别人的鼻子。然后,重点是我觉得我不是故意要去荼毒别人的。这真是一件让我要红脸的事。 看吧,我有多么在意我的感觉!在我的世界里,我的感觉简直就是我的主宰我的神,四十年来我一直围着它转,也要求别人围着它转,花裙子要和小白鞋在一起才可爱,红萝卜遇上绿青椒便是俗不可耐。昨天我觉得清尘出岫的天籁之音,今天听起来简直是听觉灾难,衣柜里那些我一件件喜滋滋抱回家不久又皱着眉头丢弃的衣物就是感觉转移的产物,怀疑过去那个人是个假我。我不断抛弃我的审美感觉,又被新的感觉领着鼻子走乐此不疲,从一个坑爬起来,稀里糊涂立马又掉进另一个坑,还觉得自己掉的姿势华丽丽。 感觉欺骗了我这么多年,我却浑然不觉,每一次都觉得自己品味升级到珠穆朗玛峰,可很快就尴尬地发现原来还在山脚下,多情总被无情恼风流怎敌雨打风又吹。昨日苹果手机还炙手可热、今日已然少人问津,我们赶趟儿似的追逐一个又一个潮流,美食、娱乐、旅游、健身、话题,一个也不敢落下,唯恐一个节拍没踩上就会被摔到时代的沙滩上。可世界那么大,你怎么可能赶上所有的节拍? 据说那个将“格物致知”玩得炉火纯青的阳明先生有句名言是这样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我初看到这个句子时,立马又佩服得想五体投地,犹如发现新大陆,恨不得见人就与他分享我的新发现:世界那么大,只在我心中。我吃饱喝足看兰花时,兰花便是淸兮婉兮的美人;若是饿我两天,估计心底想的只会是菜花了;可要是连续两天都让我吃花菜,我估计也不会视之为美味了。我何曾真正爱过兰花或菜花,全是感觉惹的祸呀。对王圣人的崇拜没持续几天,我的世界又被新的更大的视野刷新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开始觉得自己脑子里装的原来全是别人的口水,四十年来未得自由,原因竟是有“脑子”这个内存。今天被电视告知要饭前水果,明天看了杂志觉得饭后水果好像也挺科学。可怜的头脑被来自书本的、网络的、长辈的、朋友的各种零碎而片面的信息填得拥堵不堪,然后这些信息成为感觉的指挥官,让我自觉听任它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我虽拥有一个头脑,可我从未真正使用过它。 有了这样的警觉之后,我暗暗告诉自己要和“感觉”这家伙保持距离,自己江山自己做主。可江山代有才人出,谁领风骚一万年?长江滚滚逝者如斯夫,多少文韬武略的英雄随浪花转眼已不见。 感觉靠不住,山河不能言,时间又何曾把我抛弃?它不悲不喜不增不减对谁都公平公正,何其无辜。小时候我常在家门口树下和蚂蚁一起玩,看它们搬家运食熙来攘往忙得不亦乐乎,看它们的时候我常觉得,我的后背一定也有一双更大的天眼,他在天空的天空之上,像我看蚂蚁般望着这人世间芸芸众生,任我们红尘踏浪悲欢离合死去又活来。 半年前有书友跟我分享说,他曾在读到“山河破碎、大地平沉”八个字时泪流不止,当时不解。但某天夜里我再次看到这八个字时,竟然也同样情不自禁,然后同样地泪流满面。 这万丈红尘,你不是主人,我也不是,时间也不是。 时间,它不生不灭,甚至懒得搭理我。你同意吗? (黄朝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