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从前,外婆喜欢珍藏我的文字;现在,我把外婆珍藏进文字里。 记忆里,我的童年透着一股淡淡的玉兰花香。 那是独属外婆家的气味——仙游县糖厂大院里有几株苍翠的玉兰树,每逢三月春,树枝飒飒作响,花蕾团团簇簇。 树下,我与邻家孩童追逐嬉闹,恣意欢笑,外婆坐在石阶上,微笑地看着我,眼睛眯着,勾勒出一个月牙的弧度……那是1990年,外婆刚刚退休。 “不寻常的女子”,这是旁人给外婆的赞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外婆为人处事皆有口碑,她16岁时来到偏踞于秀屿一隅的莆田地区盐场,在贫瘠的大地上,与当地盐农一同开荒垦田,战风斗雨,盐场成为她的“第二家园”。外婆的价值观在那里生根发芽,从基层干部到担任盐场工会主席,心无旁骛,勤勉敬业,一干就是30年光阴。 “但有一枝堪比玉,何须九畹始征兰”。玉兰花蕾酝酿春天,要历经三四个月之久,其间,有严寒的折磨,亦有骤雨的煎熬。诚如,外婆的人生里,清苦才是最原始的底色。 外婆3岁时就没了父亲,由农家妇女的母亲独自一人拉扯大。生活困窘,挨过饿,受过冻,养成她坚韧隐忍的性格。后来,她与外公育有6个儿女,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其中的艰苦自不必说。在我母亲印象中,青黄不接的时候,孩子们把空碗扣在头上,围在灶台前,等着揭锅,只为分一舀薯叶汤。因为深晓生活不易,所以惟勤惟俭成为外婆最大的生活态度,年近半百的她开始吃斋,往往是青菜豆腐拌饭,居室也十分简陋,一床一案一凳,仅此而已,蚊帐缝缝补补用了20年。 但是这个农民的女儿,似乎很能从苦涩的日子里找到对生活的热情。犹如她喜欢一瓣一瓣地拾起落在地上的玉兰,小心翼翼地摆放桌上,带来一屋绵长雅香。外婆性格开朗,心灵手巧,织毛衣是她的绝活,她喜欢为每个孩子编织,从未间断,在她的巧手下,阿猫阿狗落在她的竹针下,也将沉重的挂念刻在她的手纹里。 小时候,外婆对我们疼爱有加,一个深夜,我腿脚疼痛,辗转反侧,外婆俯身帮我搓揉,整夜念叨着:“把娃儿的疼痛转移到我身上吧”,第二天天微露鱼肚白,我半梦半醒,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骤然发现脚不疼了,而外婆的脚却因长时间屈膝而疼起来。 “责人宽,责己严。”我的母亲回忆道,上个世纪70年代,她响应号召,奔赴东峤镇前沁村插队落户,正好是外婆单位管辖的地方,1977年恢复高考,同学们纷纷请假返程复习,母亲也提出申请,但是被外婆严词拒绝了,外婆淡淡地说,“不能让田荒了”。 “不能昧着良心做事,不能伤害别人”“要克己待人,体谅别人……”外婆总是这么教导着,在她心里,从来把自己看得很小,却时时念着别人。有一回,她在县医院看望病人,碰见一家子在急诊病房外焦急哭泣,仔细一询问,原来是园庄镇一个小女娃病情危急,却没有钱动手术,外婆立马用工作证为她担保,让小女娃及时得到救治。“心底无私天地宽”,她的家教家风时刻影响着我们。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耄耋之年时的外婆,喜爱吟诗、听曲、学琴,她头脑聪慧、思想敏捷,仿佛充满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闲暇之余,她总是着整洁的花布衫,背着褪色的小挎包,里面是积攒下来的果儿、饼儿,迈着细碎的步子,送到城南儿子家,送到城北女儿家,行来行去,外婆成为每个小家庭的纽带。 生命的暮年,外婆卧病在床,听力非常困难,闲话家常时,哪怕听不清小辈在讲什么,她也不忍心打断,用心听着,用力点头,温柔的银发,朴素的笑容,像个可亲可爱的老娃娃。 那月,玉兰树冒出新芽,外婆却离开了。那天,我紧攥着她最珍爱的老照片,手心生痛。 照片里的她正是豆蔻年华,梳着齐耳短发,微侧着脸,眼眸清澈,宛如一尘不染的玉兰。 (连白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