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庄的对面有座庙。说是对面，走过去少说要一两个小时。而且，胆子不够大、腿脚不灵便的人，只能敬而远之。 位于德化山区的这个村庄，耕地五百亩，山地两万两千亩。家家户户开门见山，山山岭岭拥翠叠绿。那里的山起伏度大，崖壁高高的，陡陡的，峡谷深深的，阴阴的。似是有意要考验你对神灵的诚心，那座庙就建在一片崖壁之上。到那里去祈愿，你得先从村子前的小路下山，过溪，再爬山。那山也真耐爬，走一程，歇一程，汗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看起来不太远的庙，却总是不见影子。爬到一处高地，往前看，中间一条路，实际上是一道崖脊，长长的，窄窄的。崖脊的两边尽是断崖，那崖壁险陡如削。看崖旁的一块标牌，才知道戴云山的大小险就在这里。小险海拔1189米，岩壁高差285米；大险海拔1251米，岩壁高差350米。如果不是路两边的石缝长着一些树木，那么深的崖壁几乎令人不敢下视。不过，世间绝胜风光，多在险处。据说，被称为“闽中屋脊”的戴云山，最奇绝的去处便是大小险。幸运的是，它至今依然在云林里深藏不语，没有被庸俗的开发截肢毁容。 大小险顶上的那座庙，名曰“白山亭”，供奉的是五谷真仙。站在庙前远望，顿然悟出此地的佳妙。双芹村的所有田地，几乎全在视线之中。那是“陷”在厚厚的树层里的叠叠梯田，不用说，双芹村的先民刚到的时候，那里也全是森林，经过柴刀与斧头的一番砍伐，才有了种粮栽菜的田地。当然，他们的砍伐很有节制，够吃就行。梯田的周围依然是森林，就是在那层层梯田里，也偶尔会有一棵或几棵未砍去的树木，或许是特意留下来供劳作休息时遮荫的。森林给田地提供了充沛的水源，也让这里的作物舒展在清新芬芳的空气之中。似乎是水稻拔节的季节，梯田上的稻株看过去葱绿且茂盛，显得精气神十足。农家人的村落，大多座落在田地之中，这里一簇，那里一点。无论是单门独幢还是房子连片的村落，楼高都不超过两层，双坡顶乌瓦屋面，以重心向下的谦卑，摆正自己在天地自然之间的位置。 世代居住在双芹村的人们，用辛勤的劳作构筑家园的美丽，也感恩天地自然的赐予。“人民生活靠五谷，境内和平望真仙。”白山亭上的这副对联，正是这种敬天畏地之情的表达。他们心中的真仙，是天地万有的灵气与精魂。以谦卑之心、膜拜之情，领受真仙的赐福，五谷丰登、境内和平的景象，便会在勤劳的双手下创造出来。 大小险深深的崖壁下，到底藏着什么？一条细窄的小路，引我们进入涧底。这才发现在双芹村的地盘，还有美丽出众的瀑布。眼前的这道黑鹰潭瀑布，不很长，也不很宽，但清澈洁白，如玉带飘飘。最妙的是瀑布下方的水潭，宽宽的，浅浅的，里面铺叠着斑斓的卵石与碎石。清泉荡动下的彩石，灵动欲活。正好那时有一束阳光入林，打在潭里，于是林中一片锦霞闪烁，令人目迷神恍。潭水里有这么多美丽的石头，我想，这片大山的体内，也许还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地质奥秘。 林中走过几个学生模样的人，看他们带着的标本夹、采集袋、小锄头，知道是来采集动植物标本的。再看他们胸前的校徽，竟是中国农林大学。不知是什么样的研究课题，会让这些北京的师生远道而来，但我从沿途的生态环境可以推知，他们必定是被这里丰富的动植物资源所吸引。与他们聊了几句，知道他们这几天就住在双芹村。 从黑鹰潭回村，正是午后，看见梯田间有两三幢农舍，就过去打探是否有吃的东西。一整个上午都在山上，肚子的问题还没解决呢。未入门，就闻得一阵炖鸭肉的香味，心想今天该有口福了。哪知房子里的那位老者，绝口不提鸭汤的事。只说，想吃米饭，他可以煮。肚子已饿得不行，想着做饭还要几十分钟，就问他能否舀点鸭汤先给我们喝。老人一口回绝，说鸭肉是他替人家代煮的。人家买的鸭子请他代煮，一滴汤都不能少。一问，原来他是替那批采集标本的师生做饭的。我们跟他开玩笑，说这般浓香的鸭汤，喝了以后再添点水进去，他们也不会发觉。老人顿然变颜，语调近于斥责，说，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太不像话了。 聊天中我们得知，双芹村由后芹和前芹两个自然村落组成。后芹周氏，从邻县大田迁来，已在这里生活了900 年。前芹陈氏，从德化别的地方迁来，至今800多年了。年岁这么长的古村，因着青山绿水的衬托，依然颇有精气神，何况很多农舍是翻修过的，或且是新盖的。土木结构，石基瓦顶，一座座上承天露，下接地气。深山僻地，树木繁茂，石头易取，这样的房子或许是随缘而生，双芹村人对传统山居建筑的依恋难舍之情，似也从中可见一斑。 在老者的家里，我们喝了几碗车前草凉汤。村庄前后的坡地田埂都有这种草，一棵棵特别肥嫩，随便摘几丛清洗后熬煮，便是一锅解暑利尿的美汤。一会儿稀饭熟了，山里人自种的粮食，用柴火烧煮，带着山野的绵长清香，虽然下饭的只有咸萝卜和青菜，我竟一连吃了六碗。真没想到，在这个纯朴的山村，粗蔬淡饭也可以如此可口。 村里的人大多出去经商打工了，但视野所及的田园，一派绿意盎然，上面栽种的多是水稻。老者说，田是在家的老人看管的，虽然他们也可以花钱买米吃，但一辈子在田里摸爬惯了，不种点田反而闷得慌。农忙的时候，在外的后生们也会回家帮忙。别看现在的村子里人不多，春节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回来。那时候，山里人高腔大嗓的问候声，不时从哪家的门前抛出的鞭炮声，让这里比往日喧闹了许多。鞭炮声还会从白山亭那边传来，在外打拼一年的村里人，仍不忘走过大小险，向供奉在家乡的五谷真仙敬香礼拜。 临走的时候，我登上高处再看一眼白山亭。起伏的林海之中，耸立的庙宇显得格外小巧，亭子下方的大险崖壁，此时像一块横山的巨玉，在明亮的日光下闪着柔光。猛然有悟，白山之得名，莫非正是缘于那片石壁发出的白光？也许正是那片神秘的白光，让最初来双芹的周氏先祖停下寻觅的脚步，盖上安居的第一间茅棚？此后，他们把五谷真仙供奉在离村很远的山顶上，想必也是因为那里所闪烁的灵光？不管怎样，这是一座灵气十足的村庄，永不消失的青山绿水，沃野良田，让它的土墙瓦盖也有了别样的美丽,那是与周围环境和谐组合的美丽，那是让人的情感皈依于大地的美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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