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村匠人中能称之为“匠”的，一般在工匠中的地位较高，漆匠就是其中之一。而不大受重视的工匠往往以“佬”称之，如“剃头佬”、“割猪佬”之类。可见漆匠在乡人心目中的位置。 小时候，印象较深的漆匠只有一人，就是徐师傅。他中等身材，光额头，尖下巴，给人以精明强悍之感。尤其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似乎充满了智慧。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读初二那年，他到学校漆黑板和教师办公桌。下课时，我们同学会到他工作的地方玩，他也很乐意和我们聊天。记得他逐一地问大家的姓名，有个同学告诉他叫“东军”，他听成了东京，连说这名字好，东京可是都城。那时我们还以为他说的是日本的东京，后来学了历史，才知道中国古代有几个朝代都有“东京”、“西京”之说，可见他很有点学问。 毕业后，由于家庭社会关系问题，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不能保送上大学，父亲就为我张罗婚事。结婚要布置新房，得准备家具，床呀，书案呀，桌椅呀，都必不可少。床是父亲结婚时的老架子床，只要把损坏的床门面换掉就行，包括其它大小家具，请木匠在家忙碌了近二十天，总算弄好，剩下的就是请漆匠来油漆了。父亲请来的就是徐师傅。几年不见，徐师傅风采依旧，只是那身工作服更显得油迹斑斑，似乎是印上了各种颜色、多种图案的花衣服。我以为他不工作时会换上干净衣服，可是他没有。据他说，这样方便，少了穿上脱下的麻烦。他只背了个帆布挎包，工具就装在包里。其实漆匠也没多少工具：两把刮刀，一个托灰板，几把大小不一的油刷子，两块抹手布。如此而已。其余砂纸、石灰、桐油和油漆都由东家自己去商店买。如果东家不方便买，漆匠也可以代劳。 俗话说：“小木一枝花，全靠漆当家。”小木是指做家具的木匠，区别于建房子的大木。木匠做的家具款式再好，技艺再高，没有漆匠也“花”不起来，所以小木与漆匠的关系最近。以前总不明白俗语的意思，徐师傅的工作才让我揭开了漆匠神秘的面纱。 徐师傅一次工作大概就半天，要往返多次，这是由漆匠工作的特点决定的。记得第一次是打砂纸。砂纸是一种在牛皮纸的一面用特殊工艺涂上铁砂的纸，将它平铺在家具的表面用手使劲地来回搓擦，可以把平板的不平处磨平，让光滑处起细纹，目的是让下一步刮的油灰和后面刷的油漆粘附严密。我开始以为这一步只要走走过场，谁知徐师傅擦得特别过细，特别耐心。擦完一处他还要用手摸摸，凭手感来决定效果。 砂纸全部打好后，就是刮灰，材料是石灰和桐油。徐师傅将适量的石灰用适量的桐油调拌，形成特殊的油泥。油泥的作用是弥合家具上木材接榫处和其它的缝隙，包括木材本身的凹陷和瘢痕不平处。油泥粘性强，使得家具油漆后表面没有缝隙。这是油漆工的重要步骤，徐师傅左手用托泥板（一块类似于乒乓球拍的木板）托住油泥，右手拿着刮刀（一种上窄下宽的梯形金属薄片刀），从托泥板上挑起少许油泥往缝隙中刮挤，丝毫也不马虎，该刮到的地方一处也不漏。 挂好灰还不能马上刷漆，得等一天，待油泥干燥，要打第二次砂纸。方法还同第一次，不过这一次更不轻松。不光工作时因擦下的灰尘重，要戴口罩，而且手上使劲要保持平衡。不能擦得太猛，否则油灰全部擦下，就失去刮灰的意义了。我发现徐师傅很重视这个环节，一次没擦好，再擦二次。尤其是缝隙处，有的地方擦了好几次。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徐师傅准备刷漆了。刷什么颜色当然是东家定，但徐师傅会提建议。我新房中的家具除了架子床的门面板上花鸟图案另外配色外，其它一律是枣红色。那时没有现在流行的一组一组的环保漆，用的基本上是调和漆，由漆匠自己根据需要调和。漆匠从商店买来光油（一种无色的油漆），有的还自己用桐油加工提炼光油，称之为清漆。清漆就是没有颜色的漆。然后将所需颜色的染料倒进清漆中调和。徐师傅用的就是这种传统的方法。 刷漆是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工序，漆刷得均不均匀，浓淡统不统一，考验的是漆匠的功夫，徐师傅十二分地小心。他事先通知我父亲准备好旧报纸，铺在家具的下方，避免不小心掉下的油漆弄脏地面。工作时，刷子上蘸的油漆不多不少，基本上不会因蘸漆太多滴下而浪费。闲来无事，我会在旁边观看。只见油刷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像在随心所欲地描绘一幅图画。看久了，我忽然觉得，平凡的人将平凡的事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不就是在描绘自己人生的宏图吗？刷漆一次不算完，每隔一两天又要刷一次，总共要刷三四次。刷的次数多，效果会更好。 一连上十天，徐师傅终于完成了任务。望着新房中红光闪闪的家具，我真正体味到了“小木一枝花，全靠漆当家”的真谛。是啊，没有像徐师傅这样工作态度严谨的工匠精神，会有这流光溢彩的艺术品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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