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佝偻着身子，乐滋滋地挖地瓜，一锄下去，又一锄下去，沉重叹息响起：都臭了，都臭了。掰开地瓜，果然上面密密麻麻布上了被虫子咬过的痕迹，黑色斑点充满神秘，如宇宙黑洞般。 是不是土地给予的报应？母亲进城带外甥，十几年未回乡侍弄一寸土地，所以回来一种上，土地奉上的却是臭地瓜？土地与农人的关系，此刻，一目了然。 可以找一点借口来解释，比如老天一直不下雨，又如没洒农药，等等，可是视线想从眼前这块巴掌大的田地延伸出去，再也不能一马平川、毫无障碍地揽下广阔乡村天地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新盖起的别墅与平房蚕食了记忆中的土地，高高低低，向天地争宠般林立？余下的田地多数荒草没膝，人勤地长苗，人懒地长草，说的就是如此。或者零星见缝插针般种些地瓜、时令菜等，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病恹恹的。村里几口逃过被填土盖房命运的池塘，要么见底，裸露出四分五裂的狰狞，纵横交错的纹理，又像村里老妪沟壑丛生的皱纹，要么幽怨如村头的池塘，一潭死水，绿得发黑。 走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眼前出现的种种荒凉，突然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般的陌生。再也不是记忆中的土地了，我恍若浮萍一叶，无根了！一旦土地深陷进记忆，若再无庄稼的锦绣与丰盈，以后的乡愁以什么介质来唤起？ 走在村落中，多数人家大门紧闭。青壮年几乎不在老家了，务工的，求学的，创业的，他们春节时回乡些天，春节过后又一次启程，带着满满的希望。留守村庄的多是一些照顾老人的或者体力有限的，他们的心里有一笔帐，有关劳力与收成的比例。田地渐渐荒芜，似乎是形势发展的必然了。 只是百感交集，这本是金秋收获之季，本该让田野尽情铺展大地绣出的张张金黄布锦的时候啊。庄稼与农人是解开土地的密码，若是从前，此季热闹非凡。 豆田里紧锣密鼓地策划一场场婚礼，不厌其烦地，只因黄豆们又到了及笈待嫁的年纪。仿佛夜里已经商量好了似的，先是打过霜的叶子黄了，在阳光下耀眼得很，接着一粒粒黄豆迫不及待地熟透。着急的农人，背着手，抽空到地里转一圈，连根带起两束，握起来，剥开豆荚，估摸熟透的时间，转身回家汇报工作去了。性子急的黄豆，等不到主人，早已咧开了嘴，自己点燃鞭炮，劈里啪啦，将自己早早嫁给土地，嫁给秋风。 稻子，可以收割了。一块一块的稻田星罗棋布，深黄，浅黄，明黄，歌吟一段段与土地的恋恋情歌。风吹过，稻浪翻滚，稻香阵阵。农人进场了，一把把锃亮的镰刀扬了起来，以弯腰的姿势来表达对土地的敬意。从播种到收成，其间辛苦，农人自知，然而收成是欢快的。有的人家把脱粒机带进田地，铺开几张塑料袋，手脚协调极好，一边脚踏踏板，一边手握稻子放在不断转动的轮上。稻谷一粒粒飞出去，在秋日的阳光下，像一粒粒音符飞扬开，传播着丰收喜悦。收割后的田地里，一簇簇稻茬整齐划一，过几天，新芽冒出，是春天的预告。 晒干后的稻草，用处多。烧火，盖入冬的庄稼，给牲畜冬天取暖，还有手巧的农人会编成稻草垫，铺在草席下面，枕着稻草香入眠，温暖了一整个冬天。 旱田里的地瓜也可以挖回家了，用途一样多。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地瓜可以填饱干瘪的肚子，可以碾碎、过滤后晒干，就成地瓜粉，清凉，炎热的夏季，乡民用滚烫的开水一冲，绝对是降暑神器。还可以刨成地瓜干，村民把刨好的地瓜片，晒在土地里，望去，一小片一小片的地瓜片像是一朵朵白色的花星星点点，过不久，这些干花朵们带着泥土温度进入农人准备的大缸里，白花花的，让农人心安。穷苦过的，都知道屯粮的意义。 想起后来家里人常常取笑我的一段往事。小时候，向国家上缴部分粮食后，所剩无几，加上大家庭人口多，地瓜成了主要口粮。许是常吃地瓜的缘故，吃腻的我用筷子一戳地瓜，撅起嘴巴，闹情绪。只是奇怪了，人到中年了，反而喜欢吃地瓜，若是煮白饭，是吞咽不下去的，定要放上几块地瓜或者地瓜片。 教读何其芳的诗歌《秋天》，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村庄，诗中“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廓了/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冽了/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让人遐思纷纷。秋天的田野，蟋蟀真的在唱歌，往往在夜里奏响，没有牧童的短笛，不过缺少了也没关系，望去，田里的牛在悠悠地吃草，安详的眼眸仿佛能装进整个秋天。 秋天过后，田地进入休养期，村民们也渐渐闲了下来。村里请进戏班子了，锣鼓唢呐笛子响起来了，整个大埕沸腾了。这时候的田野，空旷悠远，好像为来年的丰收养精蓄锐。 父母养育了我，庄稼养育了我。漫漫求学路上，不能忘记的是母亲的挑担。那时，在别的镇上读书，母亲隔一阵子就会用麻袋挑来地瓜、米、花生、黄豆、鸡蛋等，于是在炊饭的日子里，盼着下课，等着铁饭盒一打开，香味扑鼻，金黄的蛋卧在米饭中，花生点缀其间，滴上几滴母亲带来的放了葱头的熟油，唇齿留香，回味不已。有些物，有些情，一回味，就是一辈子。 可惜，所有的回忆都是溯游不回的，包括村庄，包括田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幅从农耕时代就拥有的画面，在时代车轮滚滚向前中，在如今城镇化进程中，已没剩下几分田园味。眼前，我的村庄就是如此。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地越来越少，不长庄稼却长草。 在母亲的建议下，我去附近的几个村庄兜了一圈。这些村庄的土地开始流转了，看来越来越多的人觉醒了，用智慧重新画美丽村庄美丽家园了！那里，春天斗艳缤纷鲜花，夏季摇曳荷塘月色，秋季也可瓜果飘香，冬天，湖心听风赏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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