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梦见周末傍晚去找朋友玩，出门前，父亲为他限定了时间，叮嘱最晚10点前要回家。“我会在门口等你的。”父亲望着他说。少年在网吧里投入了热火朝天的游戏争战，10点钟时一场大雪与奇寒的风，将他堵在了网吧里。干脆就接着玩下去。午夜在无人的街道上疲倦地往家走，巷口站着一个身披白雪的身影，那是他裹着棉大衣，在雪雾中缩着脖子，呵着气焦急张望的父亲。惭愧与狂喜让少年流出了眼泪。 这是他作文中的一个情节。现实中的少年，在文章的开头，反复地追问，父亲爱我吗？爱我吗？为什么他从来都是那样冷淡，在半月才能回家一次的周末里，与我总是那简单的关于吃饭学习的对答，然后就是沉默无语。多么渴望他温和慈祥地拉拉我的手，或者拍拍我的肩膀，与我谈谈人生或未来。 他的眼睛潮湿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作文里流露出这样的遗憾和伤感，有个女生写道，父亲从来没对她微笑过。 我说，父亲怎么可能不爱你们呢？他们不过只是将爱藏了起来，藏进打工的汗水中，学费的钞票中，养家的责任中。他们只是不会表达，中国的父亲就是这样，他们含蓄深沉，贫乏呆板，甚至害羞笨拙。他们从小也没有感受到多少来自父爱的温暖，他们只有生存的知识，没有受过爱的教育，他们只懂付出，不会爱。 停了一下，我说。岂止你们为此感到遗憾，怀疑和缺失，你们的母亲，她也没有感受到爱。 中国的男人，多是不会爱人的。几千年儒家思想的薰陶，他们心目中，严父与严夫这个形象，已经沉积入骨子里。一个大男人轻易表露爱意，是有失稳重和威严的，是会被人轻视的。他们从小的习惯于压抑自己，用冷淡掩饰内心的欲望和真实想法，喜怒不形于色，是被尊崇的人格。 方苞的《亡妻蔡氏哀辞》中写道：“余少读《中庸》，见圣人反求者四，而妻不与焉，谓其义无贵于过昵也。乃余竟以执义之过而执悔焉。甚矣，治性与情难也。” 儒家学问中，关于夫妻相处之道很少提及。方苞在《中庸》中之读到父子、君臣、兄弟、朋友的相处之道，关于夫妻，圣人并无言论。他就以夫权思想的立场，认为夫妻之间关键在于处理好过分亲昵的问题。在他心中，疼爱妻子于一个男人的形象是有害的。只因过分坚持这一想法，他在生活中常常冷落了妻子，对她求全责备，鲜有体谅，直到其亡故后，才醒悟自己对不起她的感情和生命。这也难怪，长久以来影响中国思想的儒家教主孔子本人，就是个婚姻的失败者。 中国男人，从书本上学到的是夫妻“相敬如宾”的教育，从父母关系中学到的也是藏匿起来的不苟言笑的交流。在自己做儿子时，受到父亲的严格管理，甚至棍棒之下的教训。这种缺乏爱的教育使他们既不懂得如何妻子，也不懂得正确地爱孩子。现代人虽然接受西方新思想，景况有所改变，但农村的父亲们，仍然是羞于示爱。这就是我的学生们所遇到的痛苦与困惑。 我祖父与祖母和我父亲的关系，就是中国传统夫妻、父子关系的代表。 祖父出身于破落地主家庭，虽是大家族，却只有空架子，全凭人口多撑着场面。家族里的男人，却个个爱讲排场，大男子主义十足。出身寒微，幼年失怙的的祖母嫁到我们家，并未受到善待。听人讲，有次祖母为祖父缝一件蓝色长衫，跨进门来的祖父，试穿之后，感到不满意，顺手一个耳光扇过去。祖母头胎生的是女儿，次生一子，又七天夭折，这都成了她被嘲笑和欺侮的原因。后来有了我的父亲，想来幼年时候，大人们也是诚惶诚恐，加倍疼爱的。为了好养，父亲被认到火神爷那儿当干儿子，十二岁前都穿一身红衣服。不过，两年后就又有了二叔，接着是三叔，儿子多了，他也不再被珍惜，反而因为年长，比弟弟们少拥有爱和照顾。随着生活负担的增大，大人们格外愁烦。祖父为人老实善良，固执糊涂，一生不善经营，做农活，手脚又笨，家里几个半大小子，日子过得十分艰窘。但他并不懂得体恤女人，祖母不知忍受了多少贫穷与委屈的磨难。老年的祖母，忽然变了性情，十分暴躁易怒，瘦骨伶仃的她一言不合，就对祖父大喊大叫，激动得脖子上青筋挑起多高。这种暴躁，仿佛是多年淤积的怨怒的释放。在家里家外，也只限于对祖父，和儿子、媳妇、孙辈与亲邻们相处，从来都和颜悦色，能忍耐多慈爱的。奇怪的是，这时候，祖父倒换了个人，嘿嘿讪笑着，自我解嘲地嘟囔两句，并不反抗，对她言听计从。甚至有时还开句玩笑，逗祖母乐。祖母去世后，祖父痛不欲生，天天晚上盼她入梦，却不能够。 父亲生性敏感倔强，从小经历的生活艰难使他内心忧愁，变得孤僻与缺少笑容，他的性格不讨祖父亲喜欢，又没有两个弟弟高大、英俊和聪明，渐渐被整个家庭冷落。不光挨祖父打，还要穿弟弟们剩下的补丁衣服，考上乡初中却被迫退学，开始推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旧自行车做小生意。卖针头线脑与染布颜料。发烧的时候，想睡一天不去十里之外的公社赶集也不被允许，祖父在窗外骂得他含泪出门。卖得钱少被骂，卖得钱多又嫌他卖得便宜，仍是骂骂咧咧。父亲有志气，一心想要改变命运。他深怨祖父窝囊，在生产队每每热心做愚事为人耻笑，生活陷入赤贫却无力改变，又心疼祖母所受的委屈与艰难，故而对祖父没有好感。在一起说话，两三句就急赤白脸地顶牛，口气也总是又急又冲。一直到祖父晚年，这种状况才有改变。那时候，父亲三兄弟穷极愤起，筚路蓝缕，各有了一番事业，生活状况大有好转，成了被当地人尊敬的企业家，父亲的心情也变得轻松快乐起来，走路也哼起了小曲。祖父也欣慰自己家业振兴，虽然自己无所作为，但三个能干的儿子总是他老人家生的，于是也十分自豪。家乡有句古话说，猫老吃子，人老娇子。“娇”，在我们当地是疼爱的意思。祖父在古稀之年，患了轻度老年痴呆症后，忽然本性流露，对父亲开始关爱起来。有天傍晚，父亲下班回家晚了，发现秋风落叶的街口，远远站着一个眺望的高大迟重的身影。原来是祖父微躬着身子去接他。在暮色中，父亲背过脸后，悄悄流下了眼泪。多年冰冻的父子关系，得到了和解。 那天，看着学生的作文，我好心疼。这世上最痛苦的或许不是物质的贫乏，而是没有爱的孤独。中国男人不是没有爱，但他们多数不懂得、不会，或者不屑于表达爱。他们只是用一生的白发汗水，用坚忍的勇于担当来表达内心隐匿的对妻儿的感情。而在衣食丰足的年代，精神的荒芜则成为最严重的匮乏。我们是这样不满足，却难以说出口。天下所有这样际遇的孩子，也只能在对孤独的忍受中默默长大。我在课堂上将上述理由的分析讲给他们听，并希望他们将来为人父母时，能够给自己的孩子很多爱。这是可能的，就像我父亲一样，当他做了父亲之后，用极大的耐心与好脾气，加倍的疼爱，给予了母亲和我们姐弟他没有过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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