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酥的小雨细细洒过,从黑黝黝的土地里钻出了一片片嫩嫩的蕨菜。看吧,一棵棵毛茸茸的绿茎举着小拳头儿似的,挺身而立,毫不费力地攻占了一面又一面的山坡,建立起自己的“拳拳”政权。一大片,一大片,泛滥开来,似乎满山坡回响着它们惊心动魄的呐喊。 蕨的美,还在《诗经》里青翠欲滴: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诗是情诗,女子爬到南山上,眺望远方,盼望心上人归来,望着望着,手里便下意识地采摘嫩蕨。 采蕨,是女子心思的掩饰,却是母亲的精准目的。 母亲的心上人是她的儿孙们。为了投我们这些“菜虎”所好,每到年关,她便不辞劳苦,远山近山地采摘鲜嫩的蕨“拳”回家做菜。 蕨是那样的娇柔,嫩嫩的菡萏一瓣。母亲将它们倒进大鼎里,在滚开的水中焯过,捞起,放进大桶里清水冷却,一条一条地去掉“毛发”,此刻的蕨菜,变得更加的翠绿,鲜美。再一条条地撕开,在清水里搓了又搓,洗了又洗,可以去苦涩;最后全部浸泡在清水里,隔天换水,可以保鲜很久。 花生油,葱,蒜,芹菜,盐……蕨菜炒了一盆又一盆,吃了一年又一年。我们吃着津津有味,母亲望着狼吞虎咽的我们笑:这世事啊,其实都是人在闹,“58荒”啊,还有吃不饱肚子的那些年啊,遍地的蕨竟被生生地忽视。日子好过了,蕨这类东西,却被推上了台面,成了香饽饽。 是的,此一时,彼一时,就像人生,捉摸不透。 蕨菜的美味,明人罗永恭写诗赞美:“堆盘炊熟紫玛瑙,入口嚼碎明琉璃。溶溶漾漾甘如饴,但觉馁腹回春熙。”我们只是觉得蕨菜是绿色食品,一味的喜欢,后来才知道它竟然有真营养,富含胡萝卜素、维生素、蛋白质、脂肪、糖、粗纤维、钾、钙、镁、蕨素,蕨甙、乙酰蕨素、胆碱、甾醇,此外还含有18种氨基酸等。 眼看着母亲的年纪越来越大,我们便几次三番地劝她不要再去冒险采摘了,并且说我们“吃饱”了。还搬出《本草纲目》来教育她,说蕨是难得的好菜,还有很好的药用,但是书上又说了:吃得时间长了,会使人眼目昏,视物不清,鼻塞不通,头发脱落。寒气盛的人吃它,多会肚胀。小孩吃,使腿发虚不能行走。四弟边绘声绘色地说教,边在她面前适时地展示了一下他的掉发的光头,摆事实,讲道理,增强说服力。母亲心里清楚得很,她每次采得那么多,也不见得剩下了多少;村里人都那样的海吃,也没见得谁怎么地了。说我们嘴“花”,编排她;把我们的话当作“耳边风”,嘴上应着,行动上坚决不改。 后来母亲真得不再去采摘了,我们以为是她是虚心接受了“书”上的教育。然而她怀着歉意,说自己是“前脚会走,后脚不能跟”了,步伐越来越蹒跚,不得不服老,不敢独自上山,怕万一跌倒损伤了,岂不是“做担给我们挑”。 终于,母亲带着她勤劳善良的美德长眠于南山,那“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的蕨绿润苍翠,长伴于她的左右,万古长青。 蕨,从此便葱茏在我们的心田里。在我们的生命里,流淌着的血液中,有一种淳朴,有一种温暖,有一种春意,有一种乐观向上的积极态度。那就是蕨菜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家乡的味道。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