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这么多的韭菜啊”。肥沃的东乡平原,麦苗青青,绿得蓬勃,绿得可爱,绿得阳光,我忍不住惊叫。话音才落,满堂笑声而起,姨奶奶弯着腰搂住我,眼睛都眯成了线。山里娃不识青麦苗,从此,在榜头的亲戚间落下了笑谈。“童孙未解供耕织”,五、六岁的我哪认得平原的麦苗。哼,若是你们的孩子到我家来,管保也不分清葱和薤。 薤,葱叶蒜根,与葱蒜一样辛香,像葱又不是葱,叶子比葱细又有棱;根如小蒜,又不像小蒜有蒜衣包裹,围成一圈抱柱聚在一起,她是数颗相依而生,既独立又亲密。七葱八蒜,它和蒜一样八月种植,深沟播种,土肥叶茂,正月分莳,二月开出紫白色细花,五月收成,破土挖根,个大色白,晶莹鲜亮。别称火葱、藠头、菜芝等,仙游方言“料药”,也许是漫长生活中实践出既可佐料又有一定保健药用,我们的祖先才给了个这么可爱而拗口的名字。 薤菜,食用历史悠久,我国商代起就种植。其性味:辛、苦、温。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及矿物盐类。干制藠头入药可健胃、轻痰、治疗慢性胃炎。《神农本草经》记载:藠头“治金疮疮败,轻身者不饥耐老”;“治少阴病阙逆泄痢,及胸瘅刺痛,下气,散血,安胎。”《黄帝内经· 素问》把薤与葵、韭、藿、葱列为五菜,作为五谷五肉五果的养生补充。罗愿云:物莫美于芝,故薤为菜芝。薤的鳞茎和嫩叶均可炒食煮食,切片炒肉丝,味道独特。乡人农事繁忙,很少鲜吃,多用来腌制。依个人喜好腌成酸、甜、辣等口味,卤汁澄清,莹白润泽,闻而生津,具有增食欲、开胃口、解油腻和醒酒的作用,是佐餐的佳品。 “碗中有颗甜藠头,胃口顿开食欲增。”乡下人不识龙肝凤味,寻常日子有藠头配稀饭就心满意足。 藠头熏杨梅,在老家人人爱吃。五月,杨梅成熟了,藠头出土了,树上采的,地里挖的,新鲜可人,由着巧手的农妇安排结成了“良缘”。她们把白净的藠头和青红的杨梅,洗净沥干,一同放进瓦罐里密封起来,再用烟火熏蒸。瓦罐中的藠头和杨梅,经过持之以恒,不猛不旺,不紧不慢地烟熏火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情”深深,“藠”蒙蒙。冷却后,开封加盐,香气浓郁,藠头中有杨梅的味道,杨梅中有藠头的味道,酸甜适度,脆嫩肉糯。白藠头红杨梅,经过一番熏制,浅黄淡雅,你侬我侬,张扬着一果一菜的幸福状态,蕴含着春的颜色、夏的热情、秋的丰收和冬的收藏。悠悠品味,慢慢沉淀成岁月的酒,甘苦自知。 汪曾祺曾感叹,蔬菜的命运,和世间一切事物一样,有其兴盛和衰微。消融在年华中的童年斑斓成一曲离歌时,藠头熏杨梅的美味也渐渐淡出我们的舌尖,空余那股撩人的辛气,清扬着田园故土的气息,让人眼前总晃悠着那一丛丛青绿的影子。 世间万物,各得情衷,小小的薤菜闪烁在历代古籍医书里,也流淌在文人的伤逝情结里。“薤上露,何易曦!”薤叶极细,是挂不住多少露珠,太易“曦”了,人生短暂,迅如薤叶上的露珠,瞬间即干。相传齐国的田横不肯降汉,自杀身亡,麾下五百壮士慷慨歌吟《薤露》、《蒿里》,从容相随,在生命的舞台上迸发出义勇担当,功业未竟的惨烈色彩。动荡岁月中忧生之嗟和无奈之情,古人心灵世界中的深层哀苦,都情系于这晨露闪亮的薤菜上,以长歌当哭的方式宣泄出来。后世曹操、曹植父子翻乐府新声,赋予新的生活内容,作《薤露行》,抒发了对人民遭受乱离之苦的悲伤和感叹,激起人生短暂,时不我待的忧思,表达渴望建功立业的迫切愿望。 “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一曲《薤露》从远古岁月传来,几多人生的无奈和心灵的幽怨,只留下草露零落的叹息。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仅仅是一首挽歌么?不仅仅是对逝者的怀念,所有生命中的青青日子和稍纵即逝的美丽都是一咏三叹的怀念,还有一份惜流年的惊醒。薤菜青青,春风里摇曳,晨曦中闪露,你还敢说她只是一介菜蔬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