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儿女各当家。 分田到户后,大丘田布稻,田头肚脚种芋头,在村里,约定俗成似的。 芋头娇贵,择地而生。多半在水田、低洼处种植,既要土壤肥沃,又要潮湿松软,恰巧刚好。 晚稻种子还没下田,母亲就赶着整地开沟,施上底肥,种下了芋头。“芋长三暑”,小暑发棵,大暑长高,立秋、处暑长芋头。每个生长期都要下够肥料,秋后的芋头才能滚圆肥胖。“芋头不培,等于不种”,若不随时培土,任其自然生长,新芋露出地面,难以膨大,子芋顶芽又分蘖,徒耗养分。露出地面的子芋往往呈青绿色,涩味增加,口感差。种芋头劳心费力,母亲像养儿女一样上心,密切关注,随时矫正。芋叶亭亭如盖,肥厚硕大得仿佛能张口喊她“娘”。 当晶亮的水珠在芋叶上滴溜溜地滚来滚去,映衬着孩子俏皮的笑脸,幸福像花儿一样徐徐绽放在母亲的眼里。挨过饥荒年代的母亲怕穷,全心全力地向土地刨食,希望孩子不要重蹈她忍饥挨饿的苦楚。土地憨实,点进了种子,洒足了汗水,就会有丰硕的回报。可惜,那时年少,并不能体谅母亲,打心底直埋怨她的辛勤,收获了那么多的芋头,天天吃得我们发慌发腻。 中秋开芋门。乡人们唠叨着,带回一两穴新芋,煮熟去皮切丁,蒸芋粿。毛竹卷的蒸笼拿出来了,铺上浸湿的豆腐巾布,倒进加盐巴、绷砂的米浆,平铺均匀,撒上芋头、紫菜、花生和肉丁子,准备上蒸。大火烧,小火炖,慢工细火出美食,约摸一小时,香喷喷的芋粿在我们吞咽无数次口水之后,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起锅了…… 等吃的时光像老人迟缓的脚步老迈不出去,好不容易挨到太阳下山了,老祖母终于摆上了供品。一钵白米饭、一盘芋粿、一盆栗子炒米粉和一海碗炝肉汤,拜月娘、敬田土公。一番祷告之后,一把清香任由我们插秧似的插在田垠沿上。每家每户的孩子都出来了,香一根一根地续上,一条烟火之路,在我们手下无限地蜿蜒。凉风轻拂,香火闪闪烁烁,开启芋头上季的序曲,奏响了独特的田园乐章。月娘、田土公“享用”之后,我们也开始品尝垂涎已久的芋粿和晚餐,漫进心里的是对土地浓浓的惜福感恩之情。 芋头可做菜,煮、炒、蒸皆宜,亦可充饥。芋头菜饭,拔丝芋头,芋头蒸排骨,芋头煨白菜……小小的芋头能变化出许多菜谱。物质丰富的今天,淡去的杂粮又回归到人们的餐桌,各式芋头食品正温情脉脉地唤醒人们的记忆。 能把芋头吃出名堂要算明代“经济名臣”郑纪。公元1496年十一月,郑纪告假回乡,看到乡民遭受大旱、瘟疫、虎灾、军役之患,陈情仙游“山枯栽松柏,人穷吃山莳”的困境,请求免钱粮,减赋税。一路上,他以芋头充当山莳与随行钦差周旋。金銮殿上,当着皇帝老儿的面啃山莳,泪流满面感动了帝心,减免仙游三年田赋。百姓心中有杆秤,莆阳大地至今流传“莆田出百喜,不如仙游出郑纪”。现今木兰溪源头,立有“抱芋上书”的碑石,为百姓做事的,人们用各种方式敬仰怀念。 芋头有大家风范,有个性的舒展。近代禁烟大臣林则徐用外凉内烫的芋泥请客,烫得“洋鬼子”哇哇乱叫,不动声色地还击“洋鬼子”笑话他吃冰淇淋的“洋相”。在刀叉碗筷之间,尽显天朝大国委婉幽默的外交辞令。《红楼梦》中最为热闹的芦雪庵联诗“煮芋成新赏,撒盐是旧谣”,宝哥哥林妹妹联句对仗工整,珠联璧合,烟火情暖,暗含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故事,道尽不足为外人知悉的心意相通。一部《红楼梦》,宝黛两人较劲拌嘴,心事浮浮沉沉,没有一日安生。只有这个夏日的午后,小耗子变“香芋、香玉”的笑话,是红尘里最柔情温馨的相惜,多年之后想起嘴角仍不禁上扬。 “新秋绿芋肥”,芋头成熟了,一窝里有芋母,也有大大小小的小芋头,象征人丁兴旺,团团圆圆。民间用红纸包小芋头砌进灶底、嫁女,是一份祝福,也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听说赖店镇潘硎村盛产香芋,芋叶田田,翠青碧绿,绿水青山人家绕,白墙黑瓦,隔着纷争的俗世,赏不尽的田园风情。只是古今政客清流安在?宝哥哥林妹妹又在何处呢喃? 年华真的似水,漂白了娘的青丝,芋粿飘香成记忆,芋芋一年又将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