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名韭?《说文》解释:“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观其字象其形,我的韭菜,如草密集,神韵飞扬,春天般的新绿活泼泼地漫开来,令人无端地心亲近之。 阿嬷的韭菜长在土地上,不像我的摇曳在汉字里,临水自照,春肥秋瘦,充不了饥,裹不了腹。 菜地不大,一米见方,离家不远。米饭下锅后,踏踏地去割韭菜,拎回择净,清水儿一冲,捞起甩甩水滴,柴火灶上的米饭还在欢快地吐泡泡哩。土肥地整,管理取食方便,天时地利都好,娘可“觊觎”着这宝地呢。俺娘又“时尚”又“唯利是图”,恨不得地里都能刨出黄金,好让捉襟见肘的“家计民生”一夜之间脱贫致富。只要她知道有新品种的菜蔬,定会想方设法弄来试种,以此换点小钱,积蓄成多,帮衬父亲贴补乡俗人情和生计的开支。对于厝旁这块“小鲜地”,她尽管“垂涎”,却不敢侵占,因为那是阿嬷的“小金库”。 娘的“家计民生”总让我们烦,一味地先人后己,凭空给我们仨小孩添加压力,弄得我们私下里常嘀咕是不是娘亲生的。阿嬷的“小金库”很得我们“垂青”,什么韭菜炒萝卜、韭菜炒鸡蛋、韭菜米粉汤等等,鲜吃果腹,美味无比,常让我们喜出望外。时常跟屁虫样地粘着阿嬷一起去拾掇菜地。不大的园子整得像绣花,边是边,垠是垠,眉清目秀,不让生一丝杂草儿,松土、整畦、施肥,不亦乐乎。人勤地不懒,韭叶细嫩碧绿,滋滋润润的,阳光春雨里,闪着笑,发着光,清香馥郁,生机无限。 阿嬷的韭菜远近闻名,时有人登门求取。今天一捆韭菜出门去了,隔不了几天,几个葱油饼或别的小吃也搁在我家的餐桌上。这样姑有来嫂有回地走动,轻松随意,让我们缺爱少吃的童年多了温馨和盼头。正月葱,二月韭,阿嬷念叨着,又准备烙韭菜木薯粉(或蕉芋粉)给我们打牙祭了。只要地里能长出来的,阿嬷都会有花样给我们变吃的来。新割的韭菜辛辣清香,水绿绿地招人喜爱,阿嬷边切边说:“葱切一分,韭菜一寸”。冬天收藏的木薯粉(或蕉芋粉)掏一小盆出来,加上水撒点盐拌上寸许长的韭菜搅成粉浆,将拌好的浆均匀地倒入油锅中,小火煎至成型,再翻面烙熟,焦香软柔,热热地吃,齿颊留香。香味扑鼻中,左邻右舍的小孩来了,学堂的同伴来了,油光满嘴中,我们品匝阿嬷的“分葱寸韭”,做事不敢丝毫马虎。始识分寸葱韭起,煎烹有度记心头。而今,吃着各式各样的海蛎煎,却上心头的总是阿嬷烙韭菜木薯粉的香味。 青的韭菜,白的米粉,黄的鸡蛋,阿嬷的韭菜米粉汤,色彩分明,热气腾腾。头重脚轻感冒了,烫烫地吃上一碗,张嘴丝丝吸气,浑身大汗淋漓,血脉畅通意气飞扬,神清气爽,舒服极了。“韭菜无赊欠”,每次割韭菜,阿嬷总要我们带上锅底烟或草木灰随手割随手除草施肥,这叫“有前手有后手”。瞧瞧,阿嬷的话多像现在的“随借随还,再借不难”。《尔雅》云:“韭者懒人菜”,常为之不平,她只是生命力极其旺盛,也不需要特别用心呵护,只要种下了,出一分力必定有一分收成,一片翠鲜鲜地滋润我们平平淡淡含辛茹苦的生活。“一畦春雨足,翠发剪还生”,年复一年中,韭菜炒苦笋,韭菜炒肉丝,韭菜鲜肉饺子,韭菜虾仁饺子……随着我们“家计民生”的改善,韭菜开花一杆心,菜谱不断翻新。而我也一步一步地,从乡下走到城里,时常瞥见长在泡沫箱里的韭菜,唯唯诺诺的,全然没有阿嬷种的野趣纯净。 早春的韭菜形、色、香俱佳,我国古代不少着名的诗人都在诗中提过,“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老杜的诗,年少时背的是功课,但见清新一片,青菜未过油般的明媚青葱。世味浮生,而今把玩,“动如参与商”的人间感慨,“世事两茫茫”的不测滋味,落花流水的人生里,说不尽的苍凉绵长,都情动于这寻常饭菜之中。 长长的一部《诗经》开列了多少菜单野味,“献羔祭韭”,蔬菜中仅有韭菜可以入祀,以飨祖先。碧绿青翠,生者与逝者共享,相亲相忆,吃了三千多年的韭菜依然是我们国民故土的根,心头的结,平平常常,淡然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