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那景致自然蔚为壮观,令人击节赞赏。我的家乡仙游地处南方,草木长青,没有雪飘,罕见冰块,但冬天也自有与夏日不同的物事韵味,使人长相忆。 北国的冬天大约始于千门万户烧火炕起炉子的时候吧?我的家乡的冬天可是始于千家万户“假絮”铺床的日子。所谓“假絮”,实则只是稻草床垫而已。仙游还真是个文献名邦,能给稻草床垫这么俗的东西起了个这么雅致的名号——真棉絮作被盖在上面,垫在身下的稻草可不就是“假絮”了。稻草作床垫本不算稀罕事,而仙游的“假絮”却有自身的特色。江浙一些地方是把稻草装进布套里作床垫。仙游人不用布套,既节省布料,又可显示“假絮”的美观大方。仙游人织“假絮”很讲究,织就的“假絮”简直就是工艺品。未织时,人们就精心挑选草料。晚稻草不行,太脆;必要早稻草。早稻草又柔和又有韧性。在水稻产区,本来随处都是成堆成垛的早稻草,只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推广水稻矮秆化后,要找到长杆早稻草也得略费心思。编织前,给稻草喷洒些水,这样可以捆扎得更严紧。捆扎稻草就用稻草;讲究的,用细草绳、细麻绳——黄麻也是本地土产,两手一撮就成绳。 “假絮”一般厚寸许,织成后,拿到太阳底下晒晒,铺上床,上覆席子,一股幽幽的稻草香味阳光香味就沁入心脾。往上面一躺,仰面四体八叉的,身底下软软的暖暖的,嘿,遍体通泰!忍不住抬起屁股重重地蹾几下,再打几个滚,舍不得起身。现而今有什么棉褥子、棕垫子、席梦思、电热毯,还有什么乳胶床垫,哪比得了纯天然的稻草床垫! 在寒冷的冬夜,铺了“假絮”的床铺就是儿童的乐土。家乡的孩子,有多少是在青草地上学会翻筋斗?又有多少是在“假絮”上学会翻筋斗?实在说不清。“假絮”上的游戏太多了。兄弟姐妹,几个小人儿围坐在一起,把脚掌侧放,摆在一起,推举一人用拳头挨个擂过去,边擂边用本地话唱:“擂钱擂一二,正月摘果子。果子青,果子红,先生放假去捉人。捉莫人,捉臭人。臭人哥,挑瓦锅——”平仄押韵,有板有眼。儿歌唱罢,拳头擂到谁的脚掌,谁的脚掌就得抽出。这时节,窗外可能阴风呼啸,冷露凄凄,屋内却是其乐融融,一片温馨。 天气暖和了,把“假絮”卷起来,来年还可再用。一床“假絮”可用好几年。仙游人是如此喜爱“假絮”,以至我读大学时,向母亲讨一床旧棉絮去做床垫,母亲说:“你介去买‘假絮’。”她以为全天下都有仙游这样漂亮而实用的“假絮”! 除了假絮,小火笼也是仙游人在冬天家家户户必备之物。江浙地区盛行手炉脚炉,脚炉有铜的,手炉有银的。仙游人没那么多讲究,一个小火笼,既烘手也暖脚也暖腹。小火笼还是一部烘干机。冬雨绵绵,春霖霏霏,衣服鞋袜湿湿的怎么办?用小火笼烘。婴儿尿布围裙湿湿的怎么办?用小火笼烘。孩子尿床被褥湿湿的怎么办?用小火笼烘。真难想像,倘无小火笼,怎么熬过那漫漫长冬!无论富贵或贫贱——那时贫富分化还不严重,健康或疾病,耄耋或青春,在仙游,谁家没有一二个小火笼?你看那屋檐下、厅堂上,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老头老太,或立或坐,或闲嗑或静默,有谁不笼着个小火笼! 仙游的小火笼,内胆是红泥陶罐,罐盖钻有若干孔洞,或镂空成图案。外壳是竹篾编成,上有罩,有把手可提。三餐饭熟,把灶膛里的火灰夹到陶罐里,火笼即可用。夹火灰却有讲究。火灰太旺,火笼太热,烫人,还可能引燃篾壳;火灰不旺,火笼会很快冷若冰霜。所以,夹火灰时必得夹些未燃尽的树枝木头;更讲究的,在火灰里掺些炭末,或不时添些砻糠——虽然早就机械碾米了,仙游人还是习惯称谷糠为砻糠;火笼便可保持长久的热度。 在仙游,山区更冷些。冬闲时节,山区的男女老少必定人手一只小火笼。而在下洋平原,似乎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用小火笼,小孩子如果夹了只小火笼,往往遭人嗤笑:“你是老人了?”小孩子并不依赖小火笼,他们不怕冷,甚至常常盼望天气更冷些。每当午末北风呼啸时,孩子们就兴奋起来:明早必定下霜结冰!他们忙着取盘子碟子,盛上水,再加上点儿盐,放到屋顶上。次日天明取下来,就获得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冰在南方是稀罕物,小孩怎不喜欢?就是大人也觉得有趣。杨万里就有诗道:“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钲。敲成玉盘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把冰块放到嘴里咬,嘎嘣嘎嘣的,真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