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生活在城里——不,即便是乡下,拧一拧水龙头,自来水即刻哗啦啦流出来。过往年代,饮水要挑水,挑水要找水井。老家的水井,就在村子不远处的田埂壁下,天然,纯净。这田井,滋润了一代又一代的老乡;水源呢,来自那高耸的天马山和洋山。如今,一旦见到水井,我就觉得好奇,当年挑水的记忆便如井里的喷泉般涌上心头。 挑水,童年的苦力活,童年的必修课。母亲去世后,当父亲外出谋生时,外母就逼迫我:“去!挑水去。今天不把水缸装满,你就别想吃午饭。”那时我才六七岁,瘦小的个子,长满疥疮的小脚丫,踩在通往水井的石子路上。水井是个小水塘,倚靠田壁,扁而不圆,深蓝色的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浮萍。肩膀压得疼痛时,更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台阶,否则将倾覆倒地。清楚记得,有次半途摔倒,桶里的水倒掉一半,狠毒的外母用带刺的棕树枝,将我打晕在泔缸旁。等我醒来,衣服湿去大半,沾满泥土,四肢布满伤痕。还有次挑水,井旁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一个趔趄,重心失去平衡,差点掉进井里。那时挑水,算是一种惩罚,一种无力抗争的虐待。 不久,外母与父亲大吵一场,解除婚约,因为“穷”,父亲没有任何职业谋生。为了保住我这棵独苗,父亲忍痛割爱,把我送给一户阴盛阳衰的农家抚养。童年,为家里水缸添水,是件经常性的家务劳动。挑着两只水桶,到百米远的村口田井挑水。一路上扁担颤悠悠,水桶摇呀摇,井水飞呀飞,没走几步就得换肩膀,东颠西倒的。洒下桶里的水,溅湿了童年的脚印。人的肩膀承受能力是压出来的。那田井不用吊桶,直接将水桶往井里“探”(方言:舀),可提起来是要用力的。井盘上,正在洗涤的婶婶姨姨们告诉我,水桶底要干净,等井里的泥沙沉淀下去了再“探”。老祖母告诉我,水桶里漂浮着片洗净的菜叶子,防止溅水。辛苦了,歇一歇,用衣袖揩一揩额头上的汗水,沿着凸凹不平的山间小路挑回家。到家了,井水倒进水缸里,也要用力。水缸差不多有我的肚脐高,只好拼着吃奶的力气。常说“一个和尚挑水喝”,家里除了养父外,只有我这个“小和尚”。那时挑水,算是磨练,一种承受压力的磨练。 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一站,是乡村基层小学,二三个老师轮流挑水。水井靠近村子旁,应步行一段路。有了童年的挑水经历,那活儿不在话下。那是个深井,大大的井盘,六角形的井盖,有个比吊桶大许多的圆形井口。井有多深呢?一大捆的吊绳足有三四米长。井底,有蓝天白云,也有我的身影。吊绳子一把又一把往上提,小吊桶一次又一次地往桶里倒,至少要三四个吊桶才能装满。我记得,我们的小吊桶和乡亲们的不一样,是个报废的篮球,轻巧,灵便。那时,我边挑水边思考如何给学生深入浅出地讲解“压力”一词的含义。那时挑水,是体力与脑力相结合的锻炼。 挑水,体力劳动。肩膀,大辈子承受着各种压力,个子因而长不高。井水,大自然的馈赠,比起自来水,天然,洁净,环保。此后,肩挑柴草、甘蔗、稻谷、番薯,甚至肩挑给庄稼施肥的臭气冲天的尿水,肩膀生茧了也在所不惜。一切的一切,我都责无旁贷地负重前行。负重肩挑,是培养毅力的训练。 之后,到山区工作,不再挑水了。山区百姓饮用的是山泉,原生态,不加清洁剂。山民们劈开竹筒,抠去竹节,竹片连接,山泉便顺着竹筒“叮咚叮咚”缓慢地流入水缸。夏日口渴,用葫芦瓢舀起山泉,咕噜咕噜地沁入肺腑。这泉水来自何处?眼前有个山谷,山谷里有个水塘,水塘里可见自由游动的小鱼儿。水塘不大,低矮的悬崖长满杂草,开放着各种各样的野花。解放了肩膀,可是还有更加繁重的担子压在肩上,那就是如何提高山区学生的教学质量。常说任务在肩,此时肩负的是一种责任,一种履行职业道德的锤炼。 眼下,“挑水的”成了个职业。与其说是挑水,不如说是扛水,扛在肩上,那是标注着“山里人家”的饮用天然矿泉水。年事已高,挑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每当我看到水井,总要上前探个究竟,顿然想起“吃水不忘挖井人”,此言成了教诲人们懂得感恩的俗语。曾经的挑水,无疑积累了人生道路上不可多得的精神力量;曾经的挑水,自然生成了懂得饮水思源的起码道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