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带我去影院，那时候的电影院是一栋独立的建筑，整座影院只有一个大放映室，宽阔的大银幕前，能坐得下好几百人，记忆里，那片银幕就像是一整片星空。
  小时候看的电影现在已经记不太清，印象中记忆深刻的第一部电影，是2009年卡梅隆执导的电影《阿凡达》。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卡梅隆讲了一个什么故事根本不重要，画面够炫就可以了。而《阿凡达》在当时无疑创造了电影特效画面的新的巅峰，给我年幼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冲击。那段时间我觉得，电影比小说厉害多了：小说的魅力在于给我们一个精彩的故事让我们自行想象，而电影则直接给了我们直观的想象画面。小说已经过时了。
  直到两三年后的某一天，我读完了《西游记》。
  鲁迅先生将西游记定性为“神魔小说”，用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其实就是经典演绎的玄幻小说，演绎的是玄奘法师西行记事《大唐西域记》。《西游记》中有一整套完整的神仙谱系，有几十个奇幻玄妙的异国之见闻，有近百个互相联系又相对独立的小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足够的容量可以撑起一整部电影——如果将它拍成电影的话。对于年少的我来说，我又开始觉得单部电影的容量对故事的局限实在太大，那时候我就有一个大大的梦想，我要做一个大导演，把西游记拍成八十一集大型连续电影——要《阿凡达》那种画面的。
  十年后，我终于惊喜地看到，有人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澳籍华裔导演温子仁交出了他的新作品《大闹龙宫之定海神针》。
  在电影中，温子仁展示出了对原着应有的尊重：男主角在大闹龙宫之前缺少一把趁手的兵器，被反派打得屁滚尿流。于是他来到海底寻找“定海神针”三叉戟。这三叉戟被一只强大无敌的海妖守护着，千年来挑战海妖的勇士不可胜数，都惨死于此。海妖说，只有真正的唯一的海王，才有资格举起海神三叉戟。于是男主说，对，就是我。海妖说，好，你拿吧。
  不要笑，先不要笑。《海王》的这段剧情正是西游记原着里的经典桥段。西游记第三回载：“悟空近前，舒开手一把挝起，对众笑道：‘物各有主’。”这说明，宝剑配英雄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宝物认主是合逻辑的，也合原着的。至于海王拿到三叉戟之后，浑身忽然换了一身金光闪闪的战服，连那海妖也成了他的坐骑，乍看起来有些生硬，但其实这也是尊重《西游记》原着的：
  “臣敖广舒身下败，献神珍之铁棒，凤翅之金冠，与那锁子甲，步云履，以礼送出。”
  整部《海王》的核心线索，便是海王寻找失落的三叉戟并大闹龙宫，这段剧情中国的观众实在再熟悉不过。《海王》的支线剧情也同样有很强烈的拼凑感，故事开始是《海的女儿》，中部兄弟争夺王位的剧情不知道被写成了几万个故事，而后便是寻找定海神针、大闹龙宫，最后还有一段《加勒比海盗之侏罗纪公园》的奇特组合。
  我无意说温子仁导演抄袭或拼凑剧情，因为这每一部分的剧情都由他重新演绎而成了具有独立生命力的新的艺术品。但是此处所谓的艺术品，指的是视觉审美艺术，而非故事或者叙事的艺术：就特效画面来说，《海王》所构造的海底世界之美，完全可以用无与伦比来形容，它甚至已经超过了我对《阿凡达》的至美印象；但当我们透过精美的特效画面来审视故事剧情与人物塑造的时候，拼贴式剧情与扁平化人物形象塑造的问题便显得尤为刺眼。
  西式超级英雄题材电影都有他们相对固定的一套塑造超级英雄的模板，无论是漫威宇宙还是DC宇宙都难逃窠臼，大抵上便是：坚守正义、守护平民，热爱和平，反对滥杀，通常超级英雄还都有一个低调的普通人身份。近年来新出的反英雄题材电影，其实就是把这几个词反过来，赚一笔叛逆心理，防一手审美疲劳。海王基本上是标准的“正英雄”模板。然而温子仁似乎有意地想要在主人公的英雄形象上做一点突破，于是他给予海王一个新的性格特点：“恐惧（fear）”，似乎是想要以这一性格要素来批判过往其他超级英雄太过大无畏，以至于个个都像愣头青的普遍特点。然而，“恐惧”这一性格的塑造是失败的。影片大多数时候海王跳飞机跳海胸口挡子弹徒手接大刀，还是一个愣头青型超级英雄，而偏偏在挑战海妖之前，特地借由他母亲之口点明了他“恐惧”的性格特点，甚至以之作为一种美德来赞扬。再加上海王第一次挑战王位落败后的逃跑与第二次挑战胜利后的狂傲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就使得海王的形象有矛盾分裂的危险，甚至会让观众产生疑问：失败落跑、战力平庸、挖角弟妹，只靠突然得到的橙武与一身神装丝血翻盘的海王，真的配得上“海洋之王”与“超级英雄”的称号吗？
  除了主角海王，其他人物的塑造也都有一些问题。海王的母亲是亚特兰蒂斯的公主，因为拒绝政治联姻而潜逃上岸与人类相爱，生下海王。但是她之后又为了“保护丈夫和孩子”而主动回到海底接受政治联姻，甚至还又生了一个。如此一来，海王母亲的形象就由“奋不顾身争取婚恋自由”的新女性形象变成了“为了家庭自我牺牲”的旧时代女德代表。这不算太过矛盾，但会使得人物形象不够立体。另一个女性人物就是女主角Mera，她本来是男主弟弟（亚特兰蒂斯国王Orm）的未婚妻，但因为Orm总想发动战争，她便四处寻找海王，想让他回来争夺王位推翻自己的未婚夫。海王一开始行事笨拙还“战五渣”被弟弟打爆，Mera是看不起他的，可是两人到意大利找线索的时候两人感情突然升温，以至于后面海王拿到三叉戟还没打赢弟弟的时候，她就主动投怀送抱了。恕我直言，这是典型的强权者拥有一切的男权主义意识形态；如果再上纲上线地说，这甚至是在物化女性。总体来看，温子仁镜头下的人物并不太有温度感，显得扁平又刻板，难以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但是这所有的问题都被影片精美的画面和女主角的颜值所掩盖，毕竟在这文艺快餐化的时代，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特效画面要比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卖座得多。
  我忽然想，如果是十年前，我的父母带着十二岁的我来看这部《海王》，会是怎样的情景。也许我爸会问我：“怎么样，感觉好看吗？”
  “好看！海马！大螃蟹！大章鱼！好看！海王厉害！”
  “那你觉得海王怎么厉害呀？”
  “海王打架很厉害！三叉戟也很厉害！”
  然后我爸就要开始发愁了，他想告诉我，虽然很厉害，但是有些地方是不能学的。打架不能学，拿叉子扎人不能学，亲女孩子嘴巴不能学，抢兄弟的女朋友也不能学；最重要的是，只想着单打独斗，崇尚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更不能学。但是这些东西，跟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说是不是太奇怪？但要是不说，他都学了该怎么办？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孩子，其实咱们中国也有个超级英雄，叫做孙悟空。他也是去海底找到了自己的超级武器，一下子就打败了敌人，成为了美猴王。”
  “那不是跟海王一样嘛？”
  “对啊，就是跟海王一样。海王厉害，美猴王也厉害的。回头爸爸拿《西游记》给你看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西游记抄袭！我不看！”
  十二岁的我，一定如是说。

      (王小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