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端午节,家乡孩子们上衣纽扣上会系着五色袋,袋子里装着染上艾叶的鸭蛋两三个,还有毛桃一两个。毛桃貌丑,个小,咬起来“嘎嘣”脆响,汁水自然不及水蜜桃,然而它们在贫寒岁月弥足珍贵。 在人眼里,桃有优劣;在桃心里,它只管做一件事——开花,结果,于是一生都很精彩。先是三月里,桃花美,在文学天地里一开,便是千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是《诗经》里的花,“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那是唐诗里的花。开在乡野的它们,拙朴,率真,“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如是写道。也就是这样的了,静美。 桃花带上作者的感情,摇曳多姿。平畴远畈,隐隐鸡鸣犬吠,视野里出现一溪春水,桃花心事一瓣一瓣地漂。陶渊明一定要在《桃花源记》中设置一场落英缤纷、如梦如幻的桃花仙境,吸引渔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躲开战乱与剥削。世人苦,苦世人,构筑一处桃源胜境,幸福安康,你不扰我,我不犯你。陶翁让桃花开得迷离又迷醉。 想起那个逐日的夸父,每一届我都要带领学生品读故事结尾处“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之用意。邓林就是桃林,惊讶于神话传说中夸父的力量和胸怀,他就是死了,也想造福人类。细细咀嚼文本,景仰之情顿生,英雄莫不如此! 静美也罢,大美也罢,若是花开惹人伤感,最难将息。崔护《题都城南庄》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写尽过往余生,读来唏嘘。拨开诗歌创作背后的故事迷雾,我宁愿见到姑娘醒来,从此与他琴瑟和谐,不必天上人间思念遥遥、悔意邈邈。 蒋勋老师在《梦红楼》一书中说“《红楼梦》是一部青春的挽歌,将所有繁华都写尽了。而所谓繁华,只是前世忘不掉的一次花季”,我曾在花季年华里痴迷红楼一书,更痴迷于87版陈晓旭与欧阳奋强主演电视剧,至今认为能将青春与孤独演绎极好的,再无他人。记得两人共读《西厢记》时,画面极其唯美:桃花粲然如烟如云,风吹落红成阵,桃花飘至发上、肩上、书上,两人读到会心处,相视而笑,满目含情。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开启我懵懂爱情之门的,就是这幅画面了……可惜命薄缘浅,如书中林黛玉一般,陈晓旭早早驾鹤西去,若真有来世,不知春深处,她还会再演红楼吗? 桃花落,闲池阁,陆游和唐婉于沈园相遇。只是世间所有的相遇不一定都是美好,两人昨日的海誓山盟一忆起,便是万箭穿心。云中锦书难托上,陆游悲从中来,提笔壁上,一首《钗头凤》让唐婉嗟叹“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之后,她如花般凋零! 皆云文学起源于生活,桃花与爱情相关,一定有它的道理。阳春三月,桃花开了,村子里的花疯子阿开又疯了。他笑嘻嘻地跑着,他娘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慢点,慢点!”路遇放学路上的孩子,他们跟在阿开娘俩后面拍手欢唱:“桃花红,阿开新妇面红红。桃花少,新妇白讨阿开少(本地话“疯”的意思)!”阿开母亲弯腰捡起石子,孩子们作鸟兽散了。童年里这幅情景复苏时,阿开早已作古多年。阿开娶过媳妇的,是拐来的“四川婆”。那些年,村子里“四川婆”陡增,其他媳妇认了命,安心生崽、持家,只是阿开媳妇于婚后一年借口打工一去不复返。姑娘,我见过,如桃花般美丽,可惜,穷乡僻壤之地拴不住一个貌美如花姑娘之心。许是朝思暮想,许是媳妇离开时桃花盛开,阿开疯了,从此在疯子的世界里,花开与花落没有区别。 写着写着,心有点悲凉。不经意间瞥见桌上放着的桃子,那是前几日经过路边水果摊上称下的,准备端午给父母送去。此刻,它们水灵灵的模样唤醒了我:不是还有生活吗?美好的,安稳的,有家,有爱。仔细端详它们,记起胡兰成回忆胡村端午时写过此类句子。他写阿黄姊姊归省时分赠四邻馒头糕饼扇子,胡兰成分得一把桃子扇,“扇面是白纸上画一只带有枝叶的大桃子,枝叶是绿的,桃子半边擦的红色像胭脂渗开来”,胭脂渗开来,渗开来,还有什么句子能描尽这样有色有香有味又有动态感?一直心心念念着四月里看过的穆阳桃花,这个时节,应该是另一番景象吧。枝上卸去春红点点,水蜜桃们初长成,成待嫁新娘,脸上胭脂渗开来。胭脂云飘浮于大小村庄,山腰山脚,穆阳此季,应最撩人情思。 闭上眼,不许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我就站在现世的树下,就好。 每日经过校园小路旁,我总要在那三株碧桃树前驻足。今日朋友圈一晒,同事纷纷问:校园里有桃树吗?怎么之前没发觉?我莞尔,甚至有点骄傲,因为我和我的学生们知道,我们知道什么时候开花了,什么时候结果了。小路两旁写满花草树木的秘密,就如碧桃,花一谢就结果,只是长到一定体型就再也不肯长了,学得一身隐匿术,青的身子隐在青翠细长的叶中,远观哪能分清桃是叶,还是叶是桃? 这样想来,桃花还是花,桃子还是果,是花是果,都缤纷在每个人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