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个太阳,地上无数珠宝。 太阳的芒刺才透过柿梢头,紫露草,狗尾巴草,笔仔草……满山坡的绿草亮晶晶水莹莹的。乡野岚气氤氲,泥土软软的,雾气蹭到脸上凉凉痒痒的,脚上湿漉漉的。桃树、梅树,棕榈树下的杂草野花才揉揉惺忪的大眼睛,鸟儿已在枝头雀跃练嗓,颠得露珠簌簌往下掉。一阵冰凉落进脖子里,“好凉啊……”,来不及叫出声来,又有声音传来:“摘黄花菜去,摘黄花菜去……”,穿越梦境,将我带回那段带露摘花的旧时光。 那时年少,唤醒我的不是闹钟,不是梦想,而是晨光中将开未开的黄花菜。老家偏僻,未曾见过新鲜的黄花菜,至于干的黄花菜也只有逢年过节或谁家有月子娘才见过。日子清贫,父母时时引种些新鲜的菜蔬作物,以减少对生活的支付。黄花菜来我家园地落户,颇得人缘,备受呵护。种植、田间管理,晾晒收藏,父母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采摘自然是我们小孩的活儿,何况父亲又说,黄花菜早晨开花,未及黄昏就萎谢,小孩子家可要早起。简洁的话语最有力,我们对父亲的话,惟命是从。 一天之计在于晨,只争朝夕。 带露折花伴随我们进入甜蜜的梦乡又唤醒了新的早晨。乡村的清晨清澈如水,走在通往种植黄花菜园地的小径上,沿路有绿草,露水,白雾,还有晨晖和不知名的鸟儿。远处山峦起伏,近处水田村庄散落有致。高远的天空,沁凉的晨风,清淡的流云,早起挑水的寒喧声,豁达明净,疏疏落落了一路的风景。青翠葱茏的黄花菜,似兰草碧叶,风姿秀逸,像绸带一样飘舞在夏阳晨风里。花茎从叶片里抽出,细细袅袅地擎着金针样的花蕾,肥厚纯粹的黄,含苞待放,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气质。要是来得巧,随心入耳,兴许还能听到黄花菜开花的声音。将开未开的黄花菜,含着清露,带着静美的娇羞,顾盼神采地奉献给早起的人们。我们小心翼翼地折取,唯恐一不小心,掐疼了她们。 摘回来的黄花菜,母亲会放进沸水里轻轻一焯,捞起,摊开在有孔的平底竹筛里,架在通风处晾干。隔不了多久,这些曾经飒爽英姿的花儿就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也成了亲朋故旧间的伴手礼。新鲜的黄花菜含有秋水仙碱,要是赶鲜吃下去,会中毒的。但是焯水晾干而食,明目安神,清热利湿,消炎消食,营养价值丰富,好处多多。寻常日子,当母亲焯黄花菜,水汽花香弥漫时,我们也捧起书本琅琅诵读。摘花晨读,日子简静,周而复始,年年岁岁,不很富足,却是山花朗月般地自在逍遥。 黄花菜,又名忘忧草,金针菜、柠檬萱草、萱草花……百合科植物,俊眉修眼,青葱鲜嫩,有清远怡人的香气。她们耐旱耐瘠,沟沿坡地都能生长,平凡而又美丽,从《诗经》时代迢迢而来,一叶一花自有不凡的意象。在她们的深处有土地、村庄和细水长流的生活。“北堂幽暗,可以种萱”,《诗经疏》说古代游子远行前,会在母亲居住的北堂,种上萱草花,希望母亲为了照顾萱草花而减轻思念的痛楚,忘却烦忧。“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吟唱千年的《游子吟》,我们看到了倚门盼归的慈母,心心念念远行的游子,哪里还看得见身边的忘忧草呢?谁言寸草心,能报三春晖哪?烟火红尘,“北堂植萱”,小小的萱草花与长久牵动人心的人类最原始朴素的母爱亲情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当为花中之萱草。”,还是清人张潮说得好。《博物志》记载:“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忘忧草,一个动情而美丽的名字,疗愁解忧,七分心愿三分祈求,是一种愿望,更是一种祝福。 时间归于沧海,那段带露折花的岁月无关风雅情趣。贫穷的日子里,娇俏的黄花与人相守生活的淡然,物我相亲,情深意长。摇晃在流年中的那一抹黄嫩,在时光的对岸,常有时不待人的惊醒。 流年促促,多少物非人亦非,唯因萱草而知椿树却铭然于心。椿萱并用,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指代父母。而今,难对故园思故物,当年栽种黄花菜的园地,在美丽乡村建设的浪潮中化为排排楼房,傲然耸立。 盛世安好,唯愿家家椿萱并茂,户户兰桂齐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