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被门前树枝枯瘦的手扔进西边的山后边,之后,溅起了一地的夕晖,零散的归鸟啼鸣,以及几声鸡鸣狗吠。 我拿出一截木薯秸秆,站在家门口,立刻被泼上一小木勺的夕晖,感觉自己也亮了。木薯秸秆,心掏空了,上面用小刀挖了几个“笛孔”,木薯秆的一端,蒙上一层从哥哥作业本撕下的纸。用来粘贴的浆糊是剩饭的米粒。 我们当过牧童,但乡村没有诗意的短笛。不甘寂寞的我,就用自己的方法制造声音,挖了孔的木薯秆就是我的短笛。我学莆仙戏台后台的乐师,深深吸了一口气,短笛横吹。吹一声,是鸡鸣;再吹一声,是狗吠。如此反复,我有点急了。笛子不响,就用嘴巴制造音乐。“呜……”我的“笛音”是乡村唯一的童谣。 “一根竹扁水面浮, 阿公叫我去牵牛。 ……” 童谣咏唱的是乡村孩子重复而无休止的劳动生活,我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家门口远处的小溪似乎涨水了,反射过来的波光由橙红色变成灰黄色,而后是灰白色、黑色,天黑了。 恍惚间我听到一声叹息,放下短笛,耳畔只有晚风吹过门前苦楝树叶子的声音。苦楝树正在开紫色的花,像一种我说不出的忧郁。 天色比脸色更黧黑的时候,父亲从村里的陶器厂回来了。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们一样,除了土里刨食,都是村里陶器厂里的工人。他善于拿捏泥土,做水瓮(水缸)的技术是一流的。我爷爷是陶工,父亲自然也是陶工,十二岁时就开始做陶器,帮爷爷养家了。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我将来也是陶工,像父亲一样。 为了生存,爷爷从邻村搬进了新窑村。父亲拆了爷爷盘下的旧房子,建了新房子。新房是泥土夯筑的,有青黛,没白墙,土墙就裸露着,像父亲经常光着的上身,青筋毕露的。父亲回家后,泡一杯劣质的茶,搬一张竹椅子,坐在家门前抽自卷的劣质纸烟。他猛吸一口烟,烟头就在夜空中炙了一个小洞。烟雾在他头顶环绕,他有时顺便打量一眼新房子,在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一年,我七岁,父亲四十岁。我现在称为老屋的那座新房子刚三岁。 父亲抽一口烟,对我说,笛子要用竹子做。我想起门后几根竹子。父亲说,这边、那边挖一些孔,九个孔。一孔蒙笛膜,一孔用来吹,剩下的七个孔就是七种声音。我看看夜空,寻找北斗七星。我想象着,我即将做成的竹笛会吹奏出北斗那样明亮的声音。 哥哥有一把铁片磨成的小刀,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拿着它蘸着水,在门前石条上磨。父母早去田里劳动了,天很快就被我磨亮了。从门后拿一根竹子,用菜刀砍下一截后,我再用铁片刀在上面挖孔。竹子很坚韧,风雨都不能折断它,一把小刀又奈它何?我左手攥紧竹子,右手加大用刀的力度。竹子不甘心受摆布,一滑,化我的力道于无形中。我与竹子对抗的最终结果是,我右手握着的刀,全部划近我左手的大拇指。眼前飘过一道红光,我还以为是早起的太阳反射过来的光。 家里没有其他人,我怕父母责怪,就想方设法止血。先抹一种叶子像小勺子的草,无效;听说唾沫能止血,我大口大口地往上面吐,无效;用水洗,更无效。……我当时更关心的不是血呼啦啦地流了多少,而是赶快止血,不让父母知道。不知过了多久,大拇指的血流光了,血止住了。 快中午时,父母从田地劳作回家,才发现我受伤了,带我去赤脚医生那边包扎,或许是巧合吧,缝了七针,跟放出音乐的笛孔数目相同。 那一根沾满鲜血的“笛子”,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我手上的疤痕还在,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也很久没有想起那把“笛子”了。这把“笛子”,或许是我手工史上最失败的“作品”了,但我最难以忘怀的是儿时对笛孔的想象,那把我在想象中制作完成的笛子,能够吹奏出星星一般明亮的音乐。这贫乏乡村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想象,或许就是我曾经留下的最好作品吧?它远比我发表的一百多万字的文章珍贵。 前几天回老家,父母还住在他们年轻时建的房子里。家,也变成了老家;新房,早变成了老屋。老屋也四十多岁了,老了。 这一年,父亲八十多岁。今夜我站在高楼上往窗外眺望,街上霓虹灯闪烁,天空没有一颗星。看见久违的天空,我突然想起,我很久没见的北斗七星,曾经如想象中的笛孔,流淌明亮的笛音,已经四十多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