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千与千寻》中，宫崎骏将无脸男的形象设计成黑色身形、戴着面具，加上全片其台词寥寥，除了发出“啊啊”，除了在汤屋狂吃海喝引来千寻，借得吞下的青蛙之声说的“我好寂寞！”就没有了。无脸男变钱诱惑他人，也没有迎来像千寻那样不贪财的朋友了，纵使众人殷勤、奉承包围着他，一句“我好寂寞！”道出其变坏的原因。汤屋的客人来来往往，无脸男却是独来独往，寂寞无比。
  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其实都住着一个无脸男：世界喧哗无比，总有一个时刻你会觉得寂寞感强烈袭来。想起多年前读过的一句话：孤独是一个人的寂寞，寂寞是一个人的狂欢。细思量，经典至极。
  寂寞自远古而来。我想解读《诗经》的关键词中必有“寂寞”二字，那个《国风·郑风》中吟唱“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的女子，千般乞求他留下，最终还不是在泪水盈盈中，望着他渐行渐远渐淡的背影，把往后余生的思念串成一颗颗寂寞的星子？还有《国风·齐风·甫田》里那个无心打理庄稼的女子，一样在“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思远人，劳心怛怛”的反复嗟叹中伤怀。至于《蒹葭》中主人公于天空寥廓、秋水茫茫中又是顺流而下又是逆流而上，谁敢说他千折百回、千辛万苦寻觅“伊人”的过程没有寂寞相伴？
  古来圣贤皆寂寞。李白月下独酌，邀明月共舞，曾经欲渡黄河将登太行，曾经仰天大笑出门去，而此刻相伴自己的是月影，是寂寞的自己影子。苏轼被贬黄州的一夜，一弯冷月，几点梧桐叶影，更鼓已尽，有风凉凉吹过，心如窗外惊起的飞鸟，黑夜无边，无枝可栖，一句“寂寞沙洲冷”，冷到五脏六腑。陆游遇见驿外断桥边的梅花，将每一朵的含苞，都待放成一世开无主的寂寞。好在，圣贤的寂寞是山涧溪流，任性纯净，是空谷幽兰，清高拔俗。
  毕竟那是圣贤的。想起朱安，一代文豪鲁迅的结发之妻，旧式包办婚姻的牺牲品，有名无实的妻，我就心生悲凉。她说她曾希望自己像蜗牛一样慢慢地爬，总会爬上去，却终究没有得到她忠诚爱着的大先生的一丝爱恋，孤守伺奉婆婆十三年之久，之后寂寞、清苦地走完孤独的一生。我想，对于朱安而言，在北京城西三条胡同21号的那些日子，应该是朱安悲欣交集的日子：世界上最深的伤害就是你明明知道我爱你，你却不肯给我一点点爱的机会，任寂寞将我青春一点一点吞噬……平凡人的寂寞不能千秋万代，却也各自在烟火中生辉。我奶奶独居乡下，拒绝子孙说服她进城生活的请求，总推辞说等以后走不动了再去。偶尔进城没两天，就叨唠着要回家。牵挂她的是几盆不起眼的花，一只相伴多年的狗，还有日夜相守的老屋。我一直想奶奶是如何打发寂寞的？除了与姐妹乡邻家长里短，除了听道布经，除了赶场看咿咿呀呀的莆仙戏，剩下的许是一遍又一遍地咀嚼前尘往事，一遍又一遍地念想着儿孙了。
  村子里多的是像我奶奶一般独居的老人，他们的寂寞像田畴远畈间漫生的草，平日里铺天盖地，春节归来的儿孙们如暗夜里燃起的火。相聚的日子欢乐充盈，一分离，寂寞再次萌发。
  而作为子孙的我们，又何尝没有品味过寂寞的滋味？我们生活在大小城市的各个角落，背负着理想、目标，过得张扬也好，卑微也好，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你让寂寞包裹。也许你是一位的士司机，接单，送客，客人的目的地只是你的启程点，熟悉的音乐电台再次想起“晚安”，你对着阑珊夜色，不知道和谁说晚安；也许你是一位叱咤风云的成功人士，此刻卸下伪装与坚强，躺在豪华沙发上，对着长长通讯录，不知邀谁一起喝两杯，彼此以真实坦诚的面目相待……生活还是要继续。朋友说，寂寞是道菜，自己加入其它调料，一样可以唇齿生香。他的调料便是摄影。翻看他朋友圈里那些唯美的风光照，有故事的人文照，可以想象他于异乡工作之余的情景：一个人背负重达五十多斤的摄影包，手抓笨重的三脚架，爬楼登山，走街串巷。他将寂寞的业余时光填充得活色生香，将美与震撼分享给我们。
  孩子上大学了，少了生活起居的照顾，先生也一直忙着工作，属于我一个人的时光充足起来。下班回家，似乎一百六十多平方的套房里每一平方都写着寂寞，然而，我却欢喜，没有谁的人生是一路相伴相随。真的是一个人的狂欢呢，拖地、洗衣，整理家务；灯下备课，读书，写文，思考，全身散发的正能量是答谢待我不薄的上苍。
  宋朝无门慧开禅师所作诗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蕴含极深的禅理，寂寞的你，还有什么可愁？啜饮一杯茶，翻阅一页书，哪怕发呆、打盹、流泪，那都是给寂寞的调料。惟愿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亲爱的你，心里少住一个无脸男，爱着流光细雨，爱着晚钟斜阳。

     □黄丽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