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山村的初秋,是一个收获梦想的季节。在群山萦绕的怀抱里,一片金色的稻田,燃起一个村庄的喜悦,引起我心中淡淡的乡愁。感谢秋天,感谢这一场美丽的遇见。 清晨,不知名的鸟儿婉转清唱。唱醒了东方的黎明,唱白了黧黑的山峰,唱亮了薄薄的霞光。走在平坦的乡野路上,有微微的秋凉泛起,薄荷般的清新,把心洗得清亮。似乎只有空旷通透,才能装得下这绵延不断的古老山峰,才能吸纳这厚实浓郁的土地芳香。 渐行渐远,渐近田垄,一缕缕馥郁的香味,越来越清晰,径直沁人心脾,心中一阵惊喜,噢,久违的稻香。我们来了!站在田垄中央,宛然站在一副绚丽多彩的画中。画的主角是金色的稻田,四合的山峰是绿色的画框。在熹微的晨光中,远山如黛,朝霞如一抹红晕羞涩,轻轻萦绕青峰;近处,稻田如金色的锦缎,随着微风肆意涌动,涌向山脚的绿荫,然后戛然而止。林间隐约的村舍或高大,或秀气,与金色稻田互相映衬,又像是一副充满灵气的中国山水画写意。比起小时候家乡平原上那一望无际的万里田畴,这是别具一格的美。如果说平原的稻田是奔放热烈的进行曲,那么大洋山村的稻田恰似抒情活泼的乡村民谣。轻柔的晨风扬起,在飘游田野的缕缕稻香中,我们真的陶醉了,迷醉在这初秋的大洋山村。。 闻着沁人心脾的稻香,我们早已驱除了所有的杂念,忘却了城市里的喧嚣。把心放空,以虔诚的渴盼,仰望太阳升起的方向。我们期待,那万丈的光芒照亮山野,赋予大地更醇厚的滋养。当一轮红日跃出山峰,把光明洒向大地的时候,我相信,我们的眼眸里也流动着激动和喜悦。那温暖的光亮,恰似用心的画师,给稻田染上一丝橘红,一丝金黄, 染上生命的张力和繁盛。很快,金色的光芒把浓烈的情愫铺向了整片整片的稻田,也点燃了我们内心的感动。 俯下身子,凝望喜悦的光芒在谷粒上跃动,去谛听一串谷子的内心世界。因为山间气温较低,大洋的稻谷只能一年一熟,比起平原上的春种夏收的稻谷来,这金色的谷粒生长期更长,吸收了日月的精华,汲取了山泉的清冽,所以碾出的米也格外的香甜好吃。但是,这些成熟饱满的稻谷,却丝毫没有因此显得虚荣。它们绝不高傲,而是充满了谦卑和感恩。它们低下了头,感谢大地的哺育和馈赠,感谢农人的汗水和心血。生命的丰盈,不在于浩大,不在于繁盛,而是来自于谦卑和朴实,来自对大地的深沉的爱。 初秋的清晨,凝望着山村深处的一垄垄稻谷,我感动于那绚烂的生命告白。我也低头沉思,让内心安静下来,与山野间沉甸甸的稻谷一起,安静地返回生命的最本真之处—— 站在金色的田畴上,我把劳动想象成一首诗,一首歌。农人们拿着镰刀收割稻谷,镰刀闪烁着光芒和稻秆亲密接触发出“霍次霍次”的声音,是田间最美妙的劳动进行曲;他们扬起一束束沉甸甸的稻谷,一粒粒金黄的谷粒轻吻着黝黑脸上的笑容,是原野田间上最美的风景;他们挥舞起镰刀俯身下去的腰身,他们挑着脱好的谷粒疾走的脚步,让沉静的田畴充满了灵动和生机。 在大洋山村,秋天的收获固然带来喜悦,可是我心中却飘起一缕莫名的惆怅。这几年,大洋山村的乡民们找到了致富的路子,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了家乡,去山外面打拼更精彩的世界。留在守候农事辛勤劳作的,往往是对土地怀着深厚情感的老人。年轻一代早已在外面世界闯出来一番新天地,或许他们也一再请求老人不要太辛劳甚至离开土地。但是,这些半辈子守候土地的农人们,总是不忍心望着如此肥沃的土地荒废。就像我们老家那些固守土地的老人一样,早已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情感注入了这块土地,早已和土地血脉相连无法分割了。也只有劳动,才让他们心里踏实而安宁。春来雨水丰沛,他们赤脚在水田里插秧,来自土地的敦厚和滋润让他们心生安慰和充实;秋来硕果累累,他们手里盈握着一把沉甸甸的稻谷,心里充盈着收获的喜悦和对来年的期待。喝着自家的白米粥,那粘稠的米汤,那香甜的滋味可以从口里一直熨烫到最深的心里。守候乡村,脚踏土地,简单而充实的生活,才能让这些半辈子守候土地的老人,真切地感受到绵长的幸福。 感动于这些稻田里的守望者,我心中也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愁。想起了我那永远逝去的村庄,想起了有关稻田的美好往事。 在70、80年代,稻谷是兴化平原上农民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农民心目中最神圣的农作物。(我的母亲就是因为我村里的人均农田较多余粮较为充足,从相对人多地少的南门村嫁过来。)在阳光充足,雨水丰沛的兴化平原上,水稻耕作,既给农人们带来生活的希望,也让他们的生活充满劳碌。一年四季,日落月升,斗转星移,从惊蛰地动到夏末收获到冬至农闲,乡亲们劳作的时间大多数献给了水稻。 宋代邑人郑樵写过这样的一首《插秧歌》:“漠漠兮水田,袅袅兮轻烟。布谷啼兮人比肩,纵横兮陌阡。”这优美的古体诗,应该就是宋代兴化军的田间民歌吧。越过千年后,我的村庄依然是那样一副田园风光。在季节轮回的暖风中,布谷轻轻啼唱唤来春天。春日的早上,太阳刚跃出地平线,广袤的平原上,一块块水汪汪的秧田闪烁着初阳的光芒,蓝天白云也在水中投下秀丽的倒影。田埂上,阡陌间,三三两两的村人赶早来插秧了。家乡人把插秧叫“布田”。布田,听来像是一番诗情画意。但是,对农人来讲,布田并不诗情画意,更多的是艰辛和匆忙。 “布田”时候,寂静许久的田野也热闹了。一家老小都出动,家庭成员间分工明确,家族亲友之间互相帮忙。今晨帮忙你家的,明早在我家帮忙。在我的大家庭里,父亲和叔叔大致负责运苗,一根扁担两筐青苗,几乎是一路小跑,不停地往返于苗田与秧田之间。挑来的一束束齐整的秧苗,被他们往水田间巧妙一抛,看着秧苗划着漂亮的弧线落在应该的位置,他们总是有些得意地一笑又飞走了;母亲和婶婶姑姑踩在田里,把腰弯成一道新月,左手分苗,右手插禾秧,沿着“布田绳”的轨迹,在心里拿捏秧苗之间的距离分寸。举手之间,后退之中,心到眼到手到,水面涟漪轻荡,一棵棵秧苗便水灵灵地立在了水中央。弯腰太久太累的人,抬头一看眼前精神抖擞的绿苗,齐齐整整,端端正正,在微风中点头致意,身上心上的劳累也无影无踪,反而是更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让他们更起劲地低头苦干了。 我的爷爷是个“布田”高手,他负责教给我们这些小孩“布田”的技巧。这个一辈子和泥巴打交道的老农,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孙也能从土地身上得到更多的馈赠,所以,在我们这些孙辈12岁左右,他就开始带我们去田间地头劳动。他一边示范插秧,一边告诉我们规则和原理:秧苗之间距离要有分寸,才有利于秧苗的分蘖成长,也方便后期的施肥、薅草收割的劳作;脚也不能胡乱踩,要不踩出来的窟窿太多,秧苗的根就无法深扎土地,吸收不到养分,谷穗就不结实。没下田之前的我,觉得踩在水田里还挺好玩的,真想不到种田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和门道。当太阳渐渐升高炙烤得人流汗不止燥热难忍的时候,当弯腰弯的腰酸背疼手脚酸麻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大人田间劳碌的艰辛,也真正体会到了古诗里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沉重。 在田埂上,当我大口大口地喝水休息的时候,爷爷总是一边很心疼地给我擦汗,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妹伢啊,日头很晒吧。要好好读书啊,去吃公家饭,就不会吃种田的苦了!” 是的,种田苦,才有收获,读书也得苦,才会学有所成!书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在田野里,小小的我,终于深深体会到了书里的道理,也学到了书上没有的自然之道和农事技巧。只是,爷爷没有想到,在他去世的一年之后,他一辈子寄寓希望深怀牵挂的田野就永远消失了,所有关于稻谷的往事只能留在深深的记忆中了…… 插秧,薅草,施肥,从春到夏,日子总是在农人的辛劳中悄悄流走。转眼,就是盛夏收割的季节了。正逢暑假,也是孩子们也参加劳动的季节。天刚刚蒙蒙亮,村道上,稻田里就有很多赶早收割的农人。清新的空气中,整个村庄的上空似乎也弥漫着醉人的稻香。路上,田间,他们聊起各自的收获,掩不住的喜悦和旭日的光芒一起飞上黝黑的脸颊。是呀,忙碌在这个季节比春天的忙碌更有内涵,更振奋人心。 走进稻田,那一棵棵稻谷茁壮的稻秆上,一串串饱满的稻穗正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正在以最活力最自信的形象,去回报大地醇厚的恩赐,去迎接农人执着的等待。农人弯腰俯身,闪着光芒的镰刀在稻秆上舞动,在稻田间欢快地前进,那金属与稻秆亲密接触的声响,是他们心中最动听的乐曲。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也越来越是毒辣,但这无法阻挡农人热火朝天的干劲。收割过的田野上,一台打谷机正不停地嗡嗡响着。我们孩子主要就是在打谷机上帮忙脱谷。大人们递来一把把沉甸甸的稻子,我们一边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一边就拼命地踩着踏板。看着金黄的稻谷瀑布般飞下来,倾泻在塑料布上,看着越堆越高的谷子,我心中也是满满的快乐。于是,脚越踩越有劲,技术也越来越熟练。在刺耳的轰鸣声中,稻香中的蛙鸣早已销声匿迹了,几只胆小的白鹭忍不住从稻丛中飞了出来,一拍翅膀,向更远还未收割的稻丛深处飞去,留给我们一个美丽的身影。 晌午时分,收割的镰刀停止了舞动,脱谷机也歇息了。各家各户挑着一箩筐一箩筐满满的谷子,一趟一趟地装上正停在村道上板车,然后拉起载满丰收的板车朝着家的方向赶去。而那些暂时留在田野上的稻秆,将被阳光晒干,成为农人灶膛里跳动的火,成为回归大地滋养大地的草木灰,从而完成稻子一生的光荣使命;而那些在家里的谷子,在剩下的夏天里,将在晒谷场上,或者自己的庭院里,不断地接受阳光的烘烤,在最后的旅程里尽量吸收阳光的能量和光明,从而实现从谷子到米粒的兑变。那晶莹的米粒经过熬煮后散发出的浓浓的米香,那香甜的滋味,是对农人心血和辛劳一季的最真实最深情的回报。 微风拂过山野,令人心醉的稻香再次轻轻飘送。我那早已消逝的村庄和有关稻香的往事,也在记忆中浮现,让我久久地沉浸在挥之不去的哀愁和感动里。或许,对我这个骨子里流动着农人血液的假城里人来说,那黑色的土地,那碧绿的秧苗,那金黄的稻谷,那洁白的米粒,不仅仅是象征家园回归的乡愁和亲情,也承载了我对生命真谛和自然之道的感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