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这个词真是讨人喜欢。轻轻地念起,柔媚又大气,一度让我痴缠。 芙蓉树身高挑,形态疏散,叶阔花大,风姿清丽,因此娇艳中有野气。晓霜晨雾中,芙蓉花含苞待放,剪剪生姿,清清泠泠。满树的花苞一点一点地唤醒了天光,渐次开放,洁白素净,尽态极妍。霜色愈重,花儿越艳。阳光悄无声息地暖起来,芙蓉花不动声色地变成粉红色,傍晚时分,凉凉的落日余辉中,粉红的花儿又转为深红色。花色随时间而变化,洁白至粉红转深红,一日三变,像醉酒的酡颜,称之为醉芙蓉,或弄色芙蓉,亦称醉客。读小学时教师宿舍楼旁就有一棵,上课下课之间,从早到晚上学放学,看她颜色变化,日头赶着脚步,心中促促,好像什么都跟不上似的。 《长物志》云:“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开花时波光花影,相映益妍,分外妖娆。故此,苏轼说:“溪边野芙蓉,花水相媚好”。 祖母的芙蓉没有照水,傍着高高的白桦树与白色的小菊花,在门前的杂地上,朝夕与我们照面。秋来花开之时,花色明艳,一片霞光云蔚,占尽明净秋色,极为养眼。白桦树的叶子哗啦啦作响,风中摇晃的芙蓉花,蜂蝶薰薰地舞着……阳光寂静的午后,祖母在芙蓉树下采收小菊花,白色的菊瓣在她手中轻揉纷纷飘落在竹筛里。风中静静浮动着甜甜的暖香,花木含情,岁月无声,静谧闲好。 世间花木无数,只有芙蓉富于色彩变幻,像祖母一样令我深深地着迷。祖母还不太老,和蔼可亲,恤老爱幼,一向为乡里称道。少时丧父,青年丧偶,苦难并没有压垮祖母,很少见她唉声叹气。永远干净整洁的祖母,缝缝补补的年代,一手针线活温暖了几代人的记忆。她不识字,但明事理,记忆力超好,能唱很多很多的俚歌。《忙工十二月》,她唱着唱着就笑了,抹着眼泪难为情地说:“现时生活多好,我还唱这个”,一副自责的样子,好像我是她年轻的祖母,而她是我年老的孙女。有时候她哼哼《十八相送》,泪无端地滑下来,我们不知道祖母的心事,只觉得歌声柔和中带点忧郁。一曲《东方红》祖母唱得眼睛晶亮,光彩照人,午后的光阴就这样缓缓地消逝在花香树影里。 “那些人,真是乐观,住在竹林、山洞,饥一餐饱一顿,也不见发愁”,祖母的回忆充满了深情和向往。石苍乡高阳村、温氏祠堂、赤竹坑笋楼、青溪龙潭里、白皮红心的保长阜堂兄、在阜堂兄掩护下乔装成村民混进保安会的游击队员……斗智斗勇、刀枪烽火的岁月,祖母娓娓而谈,我们愣愣地听。多年以后,我们终于明白了祖母口中的“那些人”是当年的闽中游击队员们。 命运真是奇妙,媒妁时代,从石苍高阳到象溪乡,山高路远,消息闭塞,素不相识,祖母居然嫁得“门当户对”,和阿公志同道合,有共同信仰。“你阿公跟我阜堂兄一样,都是用保长身份作掩护干地下革命工作。只可惜你阿公胃病复发,黄国璋令他回来养病,不久就去世了”。 时光过去了,经年往事,以不同的方式坚韧地留下种种痕迹,从未谋面的阿公诙谐风趣,促狭地向我们眨眼呢。人生际遇,真是不可预测,却又自然而然,就如这门前的芙蓉,在那个年代的乡下算是稀罕物,却因为祖母的种植陪我度过一段懵懂的光阴。弄花香满衣,1985年,两本鲜红的“五老证”让我们触摸到祖母的岁月,活色生香,艳如芙蓉。 金风送爽,芙蓉花开,不惧寒霜,既不楚楚可怜,也不愁红怨绿。《中国的花神与节气》记载,“芙蓉不但象征秋艳,还被誉为乐天知命的君子”,繁花朵朵与绿叶相互掩映,即便短暂得只有朝暮,也秉持着自己的傻气,活泼泼地在秋光中过足了醉瘾。人间作客醉一回,酡颜次第为谁开?乐天知命的君子,秋风卷去之后,那些生命中花木婆娑的时光便款款再现。 花是一个人的内心岁月,相遇相知,相依相契,对我来说,芙蓉花开,是记忆中一段柔软的光阴。那花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当看倦世事,厌罢人情,依然有如水般向往,内在清澈的心,不负人间美好。 芙蓉醉醒故人来——花色花香中浮现的都是祖母的笑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