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城小城，如今操笔杆子或敲击键盘的，都住在城里，而不太久之前，他们还是来自乡下的农民，顶多是农民的儿子或孙子。过去是千方百计地进城，待到住稳了城，就写起文章怀念家乡，赞美农村的人事乃至猪羊狗鸡鸭鹅，乃至于一草一木。从没见过有写文章痛骂故乡的。这就是我阅读柘荣作家郑红弟散文集《回归》的第一感受。 故乡是回不去了，包括文人爱讲的“心灵故乡”。举个例子吧！我有个朋友，过去是村支书，现在是成功的实业家，工厂都办到外国去了。他与我算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一日他打电话约我：“明日回村筹划把学校的事做一做，把她办好，免得乡亲带孩子进城读书太苦了！”他还加一句：“钱的事我全包了！”有他这一句，我欣然坐上他开的豪车回乡了！……当日诸事顺畅，当夜回到城里，我忽然悲从心来：我清楚地意识到，包括他的孙辈我的孙辈，都不可能回村读书。四十年来，村人大部分离乡进城。没有了学生，你让再高明的教师也没招啊！“振兴乡村教育（包括文化）”再多的措施，失去人这一关键，也是空的。 文化即人。专家学者可以把文化大概念、中概念、小概念讲三四个小时。听过之后，跟没听一样。从此我就自己给文化下了以上的定义。 柘荣是座小城，本书开篇就说“是一个文化底蕴非常厚重，读书氛围很浓的地方”。我们莆仙人厉害，表扬自己用词简洁有力，称为“文献名邦、海滨邹鲁”。我去过福建许多县，当地人都这样看自己所在的地方，用词大同小异。从整本书看，柘荣人似乎爱看古书旧书，叫“为往圣继绝学”。我对“往圣绝学”不信任，读了两千年，没给人民什么好处，倒不如看小说愉快，中国的外国的都可以。看多了，眼界宽了，心胸也大了，才能为“万世开太平”啊！ 郑红弟深爱柘荣，并用抒情的笔调、丰盈的情思、思索的目光刻画这片土地。使从未涉足其间的我产生丰富多彩的联想。涉及山川形胜和古典建筑的篇章有《柘荣凤岐吴氏大宅——遗落大山里的瑰宝》《曲丹桥》《英雄故里话忠魂——参观苏区完店村有感》《游朴故里行》《仓楼守望》《仙山胜邑》《通济桥通想》《仙岭善荣》《水浒桥轶事》《红军索桥》等。柘荣虽为山区，其实去海不远，沿104国道东行一小时车程，就到了福鼎海边。《八尺门的蓝》记叙的就是海边的美景和情思。 作家更爱自我，不分大小皆是。贾平凹莫言各自十一部长篇巨着，从中读出的何止是作家的影子，而是自我对世界的独特判断。郑红弟游游朴故里，对那位南宋高官的六本诗文没有引一句，却全文引了他父亲游德镌刻在东狮山石壁的一首七律。诗前六句罗列风景（现在“诗人”都这样写个不休），最后两句是：“仙子高居绝尘熵，岂知人世有悲歌！” “悲歌”与“颂歌”，是文学与新闻的界碑。有人可能要抬杠：李白歌颂杨贵妃裙子的三首诗就千古流芳呀！我可以告诉他：你想做歌颂裙子的现代李白，只有一个结局：遗臭万年。 本书最为珍贵的就是写家人的篇章，写祖父，写父亲，写叔叔，写“小乔”，写“晴朗”……悲歌悠悠，道尽生活的苦涩与温情。写祖父写得最好的是他被福安烟贩子骗去一担烟丝钱而被乡邻追责的事，使闽东人的纯朴善良及反面性格获得生动的表达；父亲的形象在送儿子去福安师范读书后徒步五十多里回家中充分显现。天下父子情多相似，作者写得格外细腻和暖心；叔叔郑邦明是首届感动福建十大人物。当选的原因是他在福州下河救村妇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代价太大了），更可悲的是，如果不是这篇文章（收入本书），他会被人遗忘的。撞击我心的是：文盲郑邦明深知文盲人生的绝望，他在当生产队长时（1978年，生产队即将解散），瞒着妻子借款五千建校舍。夫妻俩大吵大闹的结果是正剧：乡亲们群策群力集资建成校舍。 柘荣离城不远不近的地方有座曲丹桥，县级文保单位也好，《柘荣县志》记载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个叫“晴朗”的女孩嫁到桥头的小村，“她只会写诗不会煮饭”，但命运逼她成为家庭主妇……她的身影很孤独很凄美，作者的笔墨很轻淡很节约，故事都淹没在美丽言词的后面……可以理解：毕竟难以把握自家“小乔”的包容度。这可是普天下男人都有的软肋啊！尤其是文化人。是为序。 2019.11.21 莆田 □郑国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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