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之后》剧照 王国金饰演柳氏
由花佑说起 《百花亭》是莆仙戏生旦戏代表性剧目,“花佑”是配角,常常被忽视,但这戏由她开场,且在戏中起到重要的承转作用,若演不好,容易败了观众看下去的兴致。 先了解人物剧情。“花佑”是男主角江陆云的姐姐,因去娘家借盘缠给丈夫往京应试,路上被官军所掳,却又意外为安西王与百花郡主所看重,赐名“花佑”,留侍郡主。正是这些前情遭遇,为“花佑”的出场奠定了忧郁的基调。 “花佑”缓步出场唱【宽皂罗袍】曲牌,这题曲具有叙述抒发情绪性质,因此放肩伡肩蹀步表演也较为平缓,并无突出的感情色彩。进入百花亭后,望月光听虫鸣,不由触景生情,思量远在他乡的丈夫,心中无限惆怅。这亭里花味透清香,景致虽好,却难解她的忧愁,而且又不得不“勉强”去伺候郡主,其抑郁心理可感而知。 这段表演内容虽然简单,只有四分钟,但要自然明了地表演出情境层次,传达出人物复杂的心绪也不是容易的事。“花佑”属青衣行当,人物性格内敛沉稳,要从侧面自然衬托出更为高雅的百花郡主,正需要“花佑”这样的人物格调铺垫。 从现有视频资料看,陈秋金师傅所演的“花佑”无疑是最成功的。秋金以演“佘太君”闻名,然而其青衣表演艺术也具有一定的成就,今天我们几乎无人谈及,显然是被忽视和低估了。秋金虽名不及国金,但她淡雅、清正的表演风格亦属上乘艺术。 从1980年初文化部录制的莆仙戏《百花亭》中我们可以看到:秋金饰演的“花佑”眼神平静并无半点锐利,更不会滥使“目刀”;她长裙垂地,无论进退都从容不乱,张弛有度;她无论是蹀步行进,还是弯头转角,节奏掌控和身段展现都非常平稳优美;她的角色情感与表演、唱腔一气呵成,自然连贯。 莆仙戏传统表演艺术秉承古典乐、舞、辞统一的特征,也就是曲牌音乐、科介表演、文本唱词结合为一体,因此表演技艺不能机械固化理解为单纯技巧性的科介表演。 譬如,“花佑”出场三次用到“放肩”: 第一次在刚出场时,唱“移步行入”时,搭脚放肩,并随手看台阶,表现迈步入亭; 第二次紧随其后,蹀步伡肩而行,在唱完“花亭里”后再次做放肩动作,表示已进亭中。观众关注角色人物形象气质,此处放肩动作是角色的自我审视,体现的是女性的温婉气质; 第三次由亭内观月,唱“亭里”时退步放肩,向外左右而望,表现仔细观察。 所以,同样的动作用处不同,表演也必须相应有所变化。倘若脱离了文本唱词、曲牌音乐,无情由地表演,再好看的科介也会随即失去“生命活态”。 变异的“传统” 近十年来,莆仙戏整体趋向是“回归传统”,这对于传统断层严重的莆仙戏来说本是好事,但让人担忧的是,原来的戏意外变异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戏,甚至有些“戏”已经与戏剧不搭界了。很多人一味鼓吹莆仙戏“古老、丰富、独特”,却从不以戏为依归,将古典演成了古怪,本来具象动人的“传统”变成一种没人欣赏得了的空虚概念,这直接导致几十个优秀传统折子戏“有名而无实”,基本经不起推敲。 因此并不是强调剧种就一定能够准确认知剧种,提升古典艺术审美力与戏曲艺术判断力才是根本。实际上今天所有的戏曲剧种都共同面临着一个极其严峻的危机——传统异化问题(戏曲理论家丁修询先生称之为“隐性失传”)。异化的原因不是观众看不懂戏,而是业者自己不懂戏了,造成了台上台下戏曲情感的隔阂。 “做戏的痟,看戏的憨。”这是过去我们对演员和观众状态的写实描述。但今天,戏棚之上见不到“痟”,戏棚下也难“憨”得起来,戏曲生态的变化由此可见一斑。我还特别注意到:现在的戏迷听到或看到八九十年代哪怕很一般的戏,也会感到入眼舒心,入耳中听。相反的,看到当前一些“很重点”的戏,却往往感到很吃力,甚至屡屡需要主动调适观演心态。我不知道有没有戏曲人怜悯过这些观众戏迷,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对此有思考反省? 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丢了戏曲的重要表征——意象审美。演员能“痟”,观众能“憨”,全靠共有的意象,这才能同频同感。正如秋金师傅之“花佑”,依靠行当、虚拟、程式表演,不需要任何舞台辅助,却将景、物、人、情丰富清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观众过后仔细思量,甚至还能感到韵味悠长。 莆仙戏表演的舞作之美,是八百年莆仙戏人对于古典美的钻研、总结与传承的结果,节奏怎样、台位在哪、角度为何都是严谨、细致且具象的。但凡认为“差不多”的,最后比较起来就会知道“差很多”。 传统异化的另一面表现在剧目上,对剧目情节随性进行篡改增删常常全凭个人意志。 比如《朱朝连》,落魄的“朱朝连”躲避在伯父的书亭里,伯父“朱金应”前来探看,出场唱曲而后过圆场,即入书亭,见“朱朝连”瞌睡不醒,大为光火,家院见此在场不便,请求回避而下场。 本来舞台排面干净利落,而且合情合理。但今人为多体现莆仙戏老末的表演特色,照搬《商辂教书》的表演桥段,故意增加了“朱金应”与家院翻山越岭过石磴的表演,使得戏曲节奏出现断裂、拖沓。尤其诡异的是家院,“朱金应”出场起曲开唱,尚未到书亭,家院就无缘由地下场了。 情理性是一切表演的根基,剧中“朱朝连”是令人可恨可笑的嘲讽对象,并非同情对象,因此表演只有产生喜剧效果,这个戏才能算成功。陈独秀曾说:“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朱朝连》表演特色表现主要是为人物形象塑造,最终达到高台教化的作用。 再举一例,莆仙戏《访友》不刻意渲染强调梁祝悲情,具有较高格调。剧中不仅巧妙地回避了祝英台亲口告知梁山伯许聘实情的残忍,甚至还以“士久弄”这样的喜剧形式来叙述悲剧,缓冲悲剧气氛,充分体现了古人“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艺术追求,意蕴尤为深远。 但可惜的是今人都将表演重心放在梁祝上,忽视了“士久弄”的重要性,我至今未见成功的“士久弄”。而实际上“士久弄”成败决定了《访友》的艺术水平。 音乐现状 莆仙戏曲牌音乐基本都有其专属的“性格”,不管是鲜明的喜怒哀乐,或者不鲜明的不悲不喜,最感染观众的首先就是音乐的感情色彩。但是,拿今天的莆仙戏音乐与八十年代、五十年代、民国时期录音资料对比,就会发现莆仙戏音乐曲性变异非常严重。 因为对曲牌音乐“性格”不讲究,再加上时代心理节奏变化,导致许多曲牌音乐面目全非。所以,同一个戏同一个曲牌,听过去的录音或视频,观众能享受并感动,曲谱一模一样,而今天演奏来,观众却是无法动容的。 过去有些观众喜欢诵读台词,因为道白具有音乐性,读起来情韵生趣,余音绕梁。莆仙戏也有“千斤白,四两曲”的说法,足见道白的重要性。道白的对象主要是观众,演员必须通过道白轻重缓急的节奏和感情变化给观众“划重点”、“表情绪”、“立形象”,因此不同行当道白方式也有所不同。比如丑角的走白,类似京剧数板,虽然节奏固定,但要读出戏剧层次与感情趣味,却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另外,莆仙话有文读、白读之别,有时甚至一字有三四种读法,因此要根据不同角色情境发音,尤其要注重吐字归韵。今天的舞台演员大概觉得唱比说重要,因此鲜有讲究,常常囫囵吞枣,甚至字音以普通话代替莆仙话也成为常态。 唱腔一直被认为是莆仙戏的弱项,直到近代,莆仙戏才有了“一声,二容,三艺术”的说法,唱腔排在首位,妹丕师傅就是以唱腔著名的莆仙戏代表性人物。过去莆仙戏演员都是本声本嗓自我发挥,甚至有听闻往时有演员唱不了以司鼓代唱,至文革后逐渐引入声乐方法演唱,唱腔技法才有进步。 因此,至今大家都认为莆仙戏唱腔必须通过科学的声乐训练来提高,这原本也是没错的。但与此同时,大家忽略了戏曲唱腔的重心在咬字、运气、归韵,古时舞台没有字幕,要让台下观众听得明白,要求戏曲演员“说如唱,唱如说”。 莆仙戏以方言演唱,字头字尾必须清晰可辨,咬清字头,字尾归韵,这是基本技巧。然而现在很多演员只唱字头没有字尾,这不仅造成观众听不懂,连演员自己也并不能从容。任何演唱都讲究气息运用,在戏曲中主要要求吸气、吐气、换气自然从容,自控为要,而非耗尽全力。 莆仙戏唱腔必须谨守行当人物,并非发挥蛮劲越高越亮越好。现在很多演员始终带着草台演出的陋习,道白唱腔以气憋声,紧嗓急嗓演唱,胡乱咋呼,严重污染耳听。所谓戏曲唱腔的韵味,在于咬字归韵,在于情感倾注,因此不能唱死的简谱,应该以情行腔,以腔表情,这才能与观众一起达到感情共鸣。 莆仙方言字音位置较为靠前,在没有咬字和情感讲究的情况下,直接简单以美声唱法代入莆仙戏,结果可想而知。这就是有些演员掌握声乐技巧,唱得高亮通透,受到音乐老师们一致夸奖,而戏迷们却不买账的原因。因此,不能否定科学的声乐训练方法的积极作用,但学习有先后,顺序要分清,技艺更要分清。
祁玉卿示范莆仙戏武生表演科介 传扬古典 戏曲传统异化所侧面反映出的是审美脱离观众。实际上,中国戏曲三百多个剧种处于同一时代背景与政治生态之下,莆仙戏传统异化现象不是个案,而是中国戏曲当前的普遍现象,这才是最令人忧惧的。 还记得有一年,莆田市戏迷协会受邀到市艺校与学生们座谈,有戏迷发言说:“请同学们一定要记住,你们是传承美、传播美的。”这话让我感动至今。古典之美是一种养成,需要不断学习思考、感悟体会。 传统异化具有时代性,但我们还是应当警醒反思,虽然极可能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但对于传统戏曲之中所蕴含的古典精神价值,我们还是要积极挖掘并大力张扬。因为古典,并非专指古老,实际指一种品格追求,一种审美趋向,是可以观照现在和未来的真善美,这才是古典的核心价值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