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和我家同宗,也姓李,村里人都唤她“中岳嫲”。中岳是她从小被抱养来的老家——仙游著名画家李耕的故乡度尾镇中岳村。这个称呼像一缕炊烟,飘散在岁月的长河里,中岳应该不是她的本名,也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那个年代,村里的童养媳多是以她老家的村名来区别。每当村里人唤她中岳嫲,她总是笑眯眯地应着,慈祥的面容像一朵素雅盛开的莲花。印象中外婆虽然孱弱,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淡蓝色的布衫洗得发白,却总是熨帖平整;花白的头发用一根银簪子别在脑后,梳得一丝不苟;布鞋永远干净,鞋面上连一点灰尘都看不见,走起路来轻快无声。 妈妈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和三个哥哥。在我记事时,外公已经去世多年,外婆已年近花甲,眉眼间透着慈祥,是那样的平易近人。外婆家永远是热闹的,三个舅舅生了十来个表兄弟姐妹,所以外婆家永远是我向往的地方。除了表姐们可以一起嬉笑打闹外,其实最惦记的应该是连我这样的小客人外婆也会郑重其事地煮点心来招待。除了仙游待客习俗的糖水鸡蛋外,当天下午或第二天,外婆定会再煮一碗点心,煮得最多的、最让我回味至今的,就是外婆的炒米粉。 外婆炒米粉是件隆重的事。她会差遣某个表兄弟姐妹去买一小块五花肉,细细煸出油香。提前浸泡香菇,鸡蛋煎得金黄,花生米炒得酥脆,金针菇焯得恰到好处。有时还会铺上两块在盐缸里腌过的大五花肉。应季时还会点缀一些清甜的红萝卜丝。这些配料最后都要整整齐齐地铺在米粉上,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连跑腿、烧火的表兄弟姐妹也未必能尝到一口,而我却能在他们艳羡的目光中,大快朵颐。记得有一次,我吃得满嘴油光,抬头看见表妹在门外偷偷咽口水,当时年少的我心里只有得意,现在想来又是满心愧疚。 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外婆渐渐地老了,皱纹爬满她的脸上,但笑容依然温暖,眼神依然柔和。外婆也越来越喜欢来我家。其实每次来我们家她非但没有享受,还要帮在砖窑劳碌的父母喂养猪。有一天,她在喂猪时不小心摔倒了,从此走路不再利索,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喜欢来我家,来了就舍不得走。每次回家前,她都要拉着我们兄弟俩的手,用她温暖的手掌轻轻摩挲我的手背,眼里满是不舍。记得有一次,她偷偷塞给我一个用手帕包着的水煮鸡蛋,那是她省下来的。外婆的手帕里常常会变出一些新奇好吃的点心,那是远在南京的大舅寄给她的孝心,她却常常省下来给我们吃。 外婆是虔诚的基督徒,却从不将信仰强加于人。我爷爷作为村中德高望重的三一教法师,常主持红白仪典。自母亲嫁来,外婆总叮嘱她“入乡随俗”。两位老人彼此敬重:爷爷赞外婆贤惠,外婆夸爷爷仁义。犹记某次祭仪后,外婆端来碗炒米粉:“亲家辛苦。”爷爷接过粗瓷碗,眼角的笑纹里盛满对这位亲家母的敬重。 如今,每当我闻到炒米粉的香气,就会想起外婆。想起那碗米粉里,不仅有五花肉的油香、香菇的鲜美、鸡蛋的焦香、花生米的酥脆、金针菇的爽滑,更有外婆浓浓的爱。那些铺在米粉上的配料,就像外婆的一生,虽然平凡,却处处透着精致与用心。 外婆的炒米粉,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它承载着我对外婆的思念,也承载着一个时代最朴实的温情。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外婆用一碗炒米粉,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尊重,什么是信仰的真谛。如今,我走南闯北尝遍人间百味,每当看到厨房里操劳的爱人和年迈的母亲,就会勾起我对外婆的回忆,仿佛看到她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想起她布满皱纹却永远带着笑意的脸庞。那些记忆,就像炒米粉的香气,永远萦绕在我的心头,温暖着我的一生。记得林清玄在《煮雪》中说:“人间至味是清欢”,外婆的炒米粉,正是这样一种清欢,简单却温暖,平凡却珍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