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忽然变得很沉。那日凌晨握着手机的手一直在抖,屏幕上的字迹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像被海浪冲散的渔火。您走得这样急,急得连古谯楼的灯笼都忘了熄灭,急得枫林村刚蒸好的红团还在冒着热气,急得案头那篇未写完的《有故事的莆田菜》的稿纸,被窗外的夜露洇湿了边角。 总以为您是不会老的。记得前年元宵,您站在人潮涌动的文峰宫前,白发映着红烛,声音清亮如少年。说起莆田元宵“十里不同俗”,从枫亭游灯到湄洲妈祖巡安,从南日岛冲海到东海镇圈灯,那些沉睡在县志里的故事在您舌尖上重新活过来,连檐角斑驳的雕花都跟着颤动。您把民俗讲成童话,把传说酿成米酒,让围听的孩子们眼睛发亮,让外乡游客捧着笔记本追着问“后来呢”。那时您笑着拍拍胸脯:“我这把老骨头,还要再讲五十年。” 总以为您是铁打的。去年深秋陪您走访龙华寺,石阶上的落叶簌簌作响,您却走得比年轻人还快。在古法制茶的炭窑前,您捧着新焙的郑宅茶,细说郑樵《通志》里记载的茶事,白雾缭绕中,连皱纹里都沁着茶香。那天您指着九华山的轮廓说:“春啊,你看山影多像摊开的书卷。”如今再望青山,却见云深处缺了一页。 总忘不了您书斋的烟火气。案头永远堆着红团模子和木雕小像,砚台边散落着桂圆壳,空气里浮着海味月饼的咸甜。您说文化要扎根在灶台上,于是把妈祖筵席的八珍写成歌谣,把焖豆腐的七十二变编成口诀。去年中秋,您带着我们复原宋代状元宴,捧着热腾腾的丁饼念叨:“舌尖上的乡愁,才是最好的非遗传承。”而今蒸笼依旧,却少了一双会讲故事的手。 前日整理您的遗稿,在《莆阳百工录》的夹页里抖落一张泛黄纸片,上面是您遒劲的字迹:“留青竹刻刀法十二式待补”。窗外的世界突然噤声,恍惚看见您站在脱胎漆器工坊的晨光里,鬓角沾着金粉,正细细描摹莲花纹的走向。那些没来得及写完的章节,没来得及走访的古村,没来得及收录的童谣,都成了悬在时光里的半阕词。 昨夜梦见您坐在瑞云祖庙的戏台边,身后是铿锵的十音八乐。您把折扇往膝头一拍,又开始讲吴圣天妃斩蛟龙的传说。醒来时,听见檐角风铃轻响,恍若您当年教我们唱《妈祖女神应笑慰》时,轻轻打着的节拍。原来您不曾离去,只是化作了兴化湾的潮声,变作了壶山兰水的云气,在每一声锣鼓喧闹里,在每一缕红团蒸汽中,在每一盏元宵圈灯下,续写您挚爱的红尘文章。 老师,且安心远行。您种在木兰溪畔的文化种子,早已生出盘根错节的脉络。当九鲤湖的晨雾再次漫过郑樵草堂的残碑,当南少林的钟声又一次惊起归巢的白鹭,我们会在人间,把您留下的故事,一遍遍讲给春天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