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箱底压着那把蒲扇。扇骨上的竹篾泛着蜜色，像被岁月反复摩挲的旧绸缎。轻轻摇动时，仍有细碎的“沙沙”声从叶脉间渗出，仿佛十五年前的月光还宿在蝉翼般的蒲草里。我总疑心那些经年累月的风痕里，藏着某种古老的咒语——只要指尖触到扇柄上磨损的竹节，就能重新跌进童年的夏夜。

　　那时阿嬷总穿靛青布衫，银发梳成光滑的髻。黄昏的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蒲扇的剪影便化作游动的鱼，在泛黄的糊墙报上游弋。她总把竹床搬到青石阶前，说地气能吸走暑热。我躺在沁凉的篾片上，数着瓦檐滴落的月光，看阿嬷手腕悬起又垂落，蒲扇摇出的风带着艾草香，把暑气剪成细碎的银箔。

　　“扇子扇凉风，夏夜路路通……”她的吴侬小调被晚风揉得绵软，像浸在井水里的凉粉。后院的夜来香突然“啪”地绽开，暗香便乘着蒲扇的波浪漫过来。我常攥着阿嬷的衣角问：“星星会掉进扇子里吗？”她就用扇柄轻点我的鼻尖：“掉进来就变成萤火虫啦。”话音未落，真的有三两点流萤从南瓜藤里浮起，在蒲扇掀起的涟漪中明明灭灭。

　　蝉蜕从老槐树上跌落时，蒲扇总会及时兜住这些金蝉脱壳的奇迹。阿嬷说这是夏夜的礼物，要把它们收进火柴盒里，“等冬天来了，就能听见夏天的回音”。我贴着冰凉的竹床，看月光在她指缝间流淌成河，蒲扇摇动的节奏渐渐和上蛙鸣。偶尔有露珠坠在扇面上，碎成细小的银河，她便用袖口轻轻抹去，怕惊醒了将睡未睡的晚风。

　　梅黄时节的骤雨最懂偷袭。某日雷声碾过屋脊，阿嬷突然把我揽进怀里，蒲扇在头顶撑起小小的穹顶。雨珠砸在蒲草上迸裂成雾，她哼的小调混着雨声，竟比晴天时更清亮。我蜷在她温暖的褶皱里，数着扇骨间漏下的雨滴，忽然明白这把摇摇欲坠的蒲伞，原是可以抵挡世间所有滂沱的。

　　后半夜的露水漫过脚踝，蒲扇便成了驱蚊的利器。艾草烟在扇面下忽明忽暗，阿嬷手腕轻抖，烟痕就在月光里勾出风的形状。有次我偷偷学她摇扇，却把烟灰抖落在裙裾上。她边拍打边笑：“小囡摇扇像小鸡啄米。”那笑声惊醒了梁间的燕子，扑棱棱掠过蒲扇，翅尖扫下一串星子。

　　前年梅雨季收拾老宅，樟木箱底的蒲扇已蜷缩成月亮标本。虫蛀的缺口里游出陈年的草木香，那些被摇碎的星子忽然纷纷扬扬落下来。我握着枯脆的扇柄，听见十五年前的蝉鸣正穿过新漆的窗棂——原来阿嬷把整个夏夜都编进了蒲草经纬，每当有风吹过，就有星辉从绽线的裂缝里溢出。

　　如今我站在水泥森林的阳台上，看空调外机滴落人造的雨。远处工地的探照灯刺破夜空，却照不见那些游动的流萤。忽然想起某个暮色苍茫的傍晚，阿嬷用蒲扇指着天边最早亮起的星：“那是神仙提着灯笼在找走丢的夏天。”当时不解其意，而今夜夜仰望星空，才懂得有些东西永远悬停在童年的院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