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登山,途遇骤雨。奔至山腰古寺,方入檐下,大雨已如天河倾泻。归途既阻,便立庙檐下听雨,有感而记之。 雨幕轰然铺开,转瞬便成瓢泼之势。屋檐垂落的水流如银柱直插地面,屋旁已漫出一条浑黄的溪流,卷着枯枝败叶,欢唱着奔往山谷。不远处的树冠上,雨点砸出噼啪脆响,长短错落如千军踏阵,从耳畔汹涌而过。方才还尘土飞扬的山路,此刻已被冲刷出三条蜿蜒的水痕。暗自庆幸这寺院成了避雨的港湾,否则在这半山之上,定要落得个浑身湿透的狼狈。 山风裹着雨丝,时不时掠过檐下的我,送来一阵沁骨的凉意。雨点顺着瓦当坠落在阶前石上,敲出 “嗒嗒” 的清响;坠入阶旁新积的水洼,便绽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莲,在眼底一闪生灭,瞬息万变。雨幕深处,远山已化作朦胧的水墨,山下的楼宇与高压线铁塔都隐在雾霭里,只剩几笔淡影若隐若现。 俄而雨势渐缓,屋旁的溪流渐渐澄澈。庙侧峡谷却翻涌起来,浑水裹着白沫,顺着山势奔涌而下,宛如一条素练横挂山间。雨丝仍不紧不慢地斜织着,叶上雨声与谷中涛声在空谷间交织回荡。四野俱寂,平日里聒噪的山雀不知所终。忽生遐想:这骤雨之中,鸟儿们何处栖身?是与我们一样茫然奔波,还是早已寻得安身之所,随遇而安? 就这样看雨丝顺着屋檐游走,沿着树干流淌,贴着叶脉漫漶,循着花瓣轻坠。整座山都浸在氤氲的雨气里,渐渐的,雨丝细如牛毛,随着山风袅袅飘到檐前。伸手去接,只觉几缕微凉若有若无地拂过掌心,空空如也,又似有所得。 不知何时,对面山腰浮起团团白云。云自山坳深处漫来,像头巨大的白兽张着无声的巨口,悄然吞噬着近旁的树影山光。第一次如此亲近地观云 —— 它静静匍匐,缓缓迫近,仿佛抬手可触,却又隔着一层缥缈的距离。 雨丝仍在飘飞,山风若有若无。云絮从山那头漫过来,渐渐将周遭的树木隐入白茫茫的雾霭。细看那牛毛雨丝,在风中悠悠荡荡,努力循着它们的轨迹望去:有的栖在窗棂,凝成串串晶莹;有的落进香炉,将积灰润成泥团;连斑驳的庙墙上,也缀满了细密的水珠。 云气继续漫涌,如白衣少女款步而来,静若处子,默然无语。转瞬之间,数米外的林木已没入云海,山下的水库、来时的路径,都被云雾啃噬得只剩残痕。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仿佛置身鸿蒙之初。连日奔忙的尘劳忽然消散,俗事杂念一时俱空,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依稀记起古人 “万景徒有象,孤云本无心” 的诗句,这般禅意,正与眼前的青山云海相映成趣。 未几,云雾竟缓缓退散,如混沌中豁然开启一扇天窗。雨后的青山黛色如新,山下楼宇栉比,一一浮出雾霭。 往日总在山脚望云,看它们聚散如烟。此刻方知,云卷云舒原是这般模样,正如世事浮沉,白云苍狗间,不由得生出几分怅惘。这半山听雨,看雨打残红、风摇败叶,终究与平地观雨不同。 檐角的雨滴断续坠落,门前榕树的新叶被洗得油亮,水珠顺着叶尖滑下,轻叩地面。草丛间缀满了大小不一的雨珠,折射着细碎的光。忽忆蒋捷《虞美人》中 “听雨” 三境:“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那歌楼的旖旎、红烛的暖光、罗帐的朦胧,尽是酒酣耳热的风月情致,虽只在书卷影视中得见,却也引人浮想。宋时的纸醉金迷究竟如何?无从比对,未经历的往事,终究是场朦胧的幻梦。 千年前的雨,仍在诗人的词中淅沥;今日的雨,却困住了归途。等云霁雨销,或许转身就忘了这半山的雨声 —— 但此刻的静定,已然刻在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