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龙门石窟是中国四大石窟之一，据说从北魏、唐代至宋朝，造像时间达400多年，最鼎盛时期是北魏和唐朝，约160多年，共有两千多个窟龛，十万个佛，其中，北魏占30%，唐代占60%，以唐代算，距离现在也有1300多年。

    龙门山在河南洛阳南郊。这座山看过去并不起眼，山无险峻，东侧临河，从河对岸看过去——那河名叫伊河，东岸是香山，西岸是龙门山，岩石和峭壁呈灰褐色，山脊上长着树林，树是绿色的，岩体是灰褐色的，相比之下了无生气。
    了无生气的岩石上，被人凿开无数的窟龛，那些佛就在窟龛里。
    那山被人凿成千孔百穴，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窟龛，真像一座箱状的蜂巢呢！深点的叫窟，浅点的叫龛，层层叠叠，交错杂沓，磊积成山。最大的窟有大厅堂那样大，最小的龛只有书本那么小。我走在石阶上，举头看窟龛里的众佛：大佛小佛、男佛女佛、立佛坐佛、瘦佛胖佛、笑佛不笑佛、好佛坏佛——身相断裂的佛，被人毁坏了，也被时光磨损了，有的面部不清，五官不全，有的缺胳膊断头，但他们仍在窟龛里，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一千年前的模样。
    我站在壁龛前，观望幽暗处的佛。这尊佛他结跏趺坐，两手打印，脸上带着微笑。仔细看去：他的左手掌断了，右手指也缺了，而脸上的微笑还在。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探望，对岸的香山、脚下的伊河历历在目。千年之前的视野里有马队纵横、黄沙弥漫，河水滔滔不绝——从北魏的孝文帝迁都洛阳，到隋炀帝远望伊阙天子门户，至盛唐一位女人当了皇帝，龙门石窟的佛始终面带笑容，含默不语。这尊佛身体欣长、骨相清秀、双肩瘦削、胸部平直，据说出自北魏工匠之手。北魏喜瘦削，佛像有印度早期犍陀罗的风格；唐人爱丰腴，把佛像中国化了。这尊佛被人从崖壁上开凿出来，就被赋予了那个时代的审美观。开凿佛的人可能也不会想到，他创造的佛，历经千年沧桑，被人毁了手，参观的人还这么多。
    龙门石窟四百年造佛，是一场多么浩大的工程呀！多少工匠用他们的手，叮叮当当，削削切切，打打磨磨，在一座山的岩壁上开凿，一窟又一窟，一扇又一扇，一尊又一尊，耐心细致地工作着。朝代可以更替，皇权可以擅越，而佛的形相塑造始终没有终止。这显示着一种怎样深厚的信仰和力量呀！一千多年前的生产力，还是以原始劳动为主，凿窟的工具用铁锤、铁钻、铁钎等，那时没有电动机、切割机，也没有火药，开凿崖壁真可谓艰难险阻呢！高处的构造，人必须搭脚手架上去，或是登云梯上去，开凿时还要身体悬空操作。然而，人永远比石头坚硬，佛不可为而为之，这么多的窟龛和形相塑造，组成佛国众生相。它跟长城、大运河等古代工程比，从花费工时看也许略有逊色，可从精神层面看具有更深远的意义。
    宗教艺术介于人神之间，上帝以自己的形象造人，人以自己的想象建立宗教，宗教引导人回归上帝身边。在这样的一个信仰循环里，形相和本体历来是并行的两足。龙门石窟的造像工程以皇家和权贵为主，他们花了很多钱，请了最好的工匠，在硬梆梆的岩体上，一锤一凿地开凿，一年一年地塑造，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那时候，佛教东传已有多少年？第28代祖师达摩从西域来，是在南朝梁武帝年间，约公元520-526年。这位留着络腮胡子的西域僧人，来到东土初遇梁武帝，因为实话实说“建寺、写经、度僧、造像”实无功德，而被当时最热衷佛教的这位皇帝冷落。他离开都朝，一苇渡江，北上洛阳，在嵩山少林面壁九年，修禅炼道。禅宗的这个公案人人皆知。可是谁知道，达摩在岩洞禅定的功夫？他在思考什么？他在验证什么？他在等待什么？这位创立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宗旨的域外人，始终在破解形相对修行的束缚，反对形式主义和文本主义，传播佛教的真理上，花费他一生的功力。他把法传给立雪断臂的二祖慧可，再通过人续传给不识字的六祖慧能，使之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可是他可能没有想到，就在他死后的若干年，人们对于形相的痴迷仍然在延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态势！北魏人和唐朝人，依然像那位梁武帝，热衷于开窟造像，给佛画了无数的像，造了无数的形体，以至参照壁观坐禅的形象，在岩壁上开凿一窟又一窟的佛像。当上皇帝的武则天，还把自己的脂粉钱捐给奉先寺修建卢舍那大佛。这些人修佛为了什么？为佛？为众生？还是为自己？洛阳南郊的龙门石窟，声势浩大，群相可观，但它无论为什么，肯定不是达摩祖师的本意，不是佛学的本体，更与世代相传的真法不同！
    它只是一群形相而已。
    它只表达一种信仰，一种心愿。
    它给观者以惊叹的同时，对于本体有多少认识？  （黄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