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沿着这条东圳路沥青大道走过，不时有一阵又一阵的风迎面而来。路旁一排乔木哗啦作响中，些许经不起拂扯的绿叶便相继脱落，翻腾挪摆，摇摇拽拽地从头上掠过。 在不期而遇中，时令显然已是进入了秋天。前些天，一场名叫“南玛都”的台风入侵了这座小城，吹来满城风雨，吹倒许多房子，也吹走了几个年轻的生命，这是夏季才最常发生诸多台风中的一个。仅仅在风暴过去不久，充盈天地间的热浪突然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凉爽的秋风。嗖嗖的秋风捋开衣襟撩拨着腹部，我享受着一阵亲切而轻柔的无偿按摩。大自然的恩赐，有时可以是这般殷勤而亲昵的。 或许是植物的一种本能调节，秋风来时，一些树木便会摇落片片绿叶。要是枫树、柿树，还会哗啦一声抖落了所有叶片，裸呈一身光秃秃的颓唐模样。于是，便有古诗“秋风萧索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悲吟，有了“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索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长叹。这是一股刮自中国历史文化深处的秋风，耳际边，萧瑟的秋风呼啸而至，吹过了东晋西晋、南朝北朝，也吹进了唐宋明清。我听见，旷达的李白吟出“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的灰色感叹；一向孤愤沉郁的杜甫更是写下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怆然诗篇。游弋在唐诗宋词之间的秋风，四处行吟，吹响一路平平仄仄的悲凉。只是，在视野之中，这座小城却从未见过古诗人笔下的一番萧索景象。眼前的这些灌木，即便一些绿叶被秋风吹离枝头也无伤大雅，依旧是一身葳蕤的绿。也许，这里毕竟是南方海滨一隅，远比千里之外的北国温暖，哪里能看见王勃眼里“云黄知寒近，草白见边秋”的荒凉，李商隐笔下“秋阳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寥落。 曾有份报纸刊登了这样的一则报道，说人体的五脏六腑、七情六欲与四季变化存在相应的联系，五脏中的肺属金，七情中的悲属金，而四季中的秋也属金，因而人类难免悲秋。这种论断貌似言之凿凿，实则玄兮恍兮，近乎牵强，乃至乖谬。在我看来，人类太多的悲与愁应是愿望之不遂、念想之不逮的使然。其实，拂动在唐诗宋词之中的那股悲凉秋风，驮负着几多文人骚客的家愁国恨，一身抱负却报国无门，黎民苦多却朝廷昏乱，于是秋风里便有了满腔的悲吟。公元761年，一场秋风吹向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的一间草堂。屋顶茅草纷飞之中，秋雨又滂沱而至，顷刻间蜗居一片淋漓，湿漉漉的主人呆立门外，遥想此刻定然还有像自己一样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皓皓首青衿，浓浓的一份忧伤沛然涌动，便有了一首苍凉的《茅庐为秋风所破歌》。之所以怆然悲歌，秋风秋雨实在不是最直接的作俑者，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寄托了老诗人何等迫切而缥缈的祈祷。一生颠沛流离的杜甫多与悲戚孤郁相伴，以致在万物葱茏的春天，也写下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哀叹。诗人之悲，悲在家愁国恨，此情不关春与秋，风和雨。 像一年四季总有秋风骤起一般，人总会因欲念而喜怒哀乐。有人愿望博大高远，有人欲望委琐怪异，一样的失望，迥然的悲叹。西汉时期的贾谊才高八斗，想干一番大事，奈何碰上“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梁怀王。更有不幸的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太子竟然又在骑马中摔死，他悲痛无比，最终是“长哭泣，后岁余，亦死”。而有典籍记载，三国魏那个阮籍也曾因悲伤而哭泣过，一次是“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倘若此女才色皆无，他还会哭得那般伤心吗？另一次是“时率意独驾，不由路径，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这次恸哭就更几近无厘头，简直无聊透顶。如今的社会，战乱没了，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了，挥之不去的，却依旧是躁动在某些世人心中太多的欲望：钱来得太慢了便想一夜暴富，地位太卑微了就一门心思做强做大，老婆太老了瞅着不顺眼那就推陈出新……好梦成真者顾盼自雄，一枕黄粱者愀然泪下，秋风中，便有“天凉好个秋”的悲叹了。前些天与一位熟人不期而遇，此君乃某单位的一把手，在属于他的小天地里，可谓一言九鼎，只是数月之后便得退居二线。他叹道，现在已是秋天中的一枚枫叶，红则红矣，秋风一吹就凋零成泥。我听见，秋风里又是一声悲凉的幽叹。 区区如我辈平庸者，没有发财的命，不是当官的料。惟一的优点是有自知之明，看透了自己乃笨蛋一个，于是心如止水，随遇而安，从来不敢私下在梦中把自个梦成达官贵人，秋之于我，何悲之有？在内心的体验里，秋天带来的是阵阵秋风送来的丝丝入扣的凉爽。夏日骄阳那浩荡的强悍，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遁隐，不再白花花毒辣辣的秋阳照临大地，透明而宁静。绺绺秋风从身上款款拂过，我能感知到秋天那份暖和的体温，它正伸出一双柔软的纤手，轻轻地抚摸着一介朴素生存着的平凡生灵，这是一份弥足珍贵的温馨馈赠。夏季里，难得有风，却多是有些暴戾，喜欢挟裹着阵阵热浪，有时候又摇身一变，化作一场惊天动地的台风。冬天，又总是无休止吹动着无孔不入的阴森朔风，天寒地冻，万物一片疮痍。或许，秋风是秋天派来的一位友善信使，活泼而不暴躁，凉爽而不寒冷，从不居高临下，仗势欺人。这样的时节，小城街道两侧、公园里的花草，不再疲于应对骄阳的炙烤与冷雨的浸泡，舒展一身黛绿的枝叶默默迎接来自这个季节深处阵阵秋风的亲切安抚，生命，已是进入一个安稳的成熟期。在我心中，春天的风过于绮丽浓艳，春风下的鲜花只是怀春男女手中一束艳丽的浪漫，花前月下短暂的海誓山盟之后，不消多日便要迈入饮食男女的生活常态。或许与性格有关，我能赞同的是对春秋两个季节这样的描述：春华秋实。华得过度，便是浮华，奢华；实之可贵，在于殷实，真实，踏实。华而不实，遂成过眼云烟。 在秋风中行走，走进这个平实的秋天，我看见辛弃疾在秋天里拾起一枚落叶，我听见秋风中传来一曲吟唱：“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绿池落尽红蕖却，落叶犹开最小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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