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从这里走过,目光便被迷住了。这种“迷”显然不是宋玉笔下“嫣然一笑,或阳城,迷下蔡”那个登徒子眼里色迷迷的迷,也不是尉迟枢所云“生耽悦烟花,迷于饮博”的沉迷。那一刻,入侵我眼里的,是一丝淡淡的迷离。 近在咫尺,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二十来个中年男人,一身陈旧的衣着或多或少染上污渍,甚至还晃出几个小窟窿。有那么几位干脆光着上身,透亮的阳光下裸露一堵黝黑厚实的胸脯。城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着装再怪异的人都可以习以为常,但是这么多人居然都以有别常态的打扮出现,无疑便产生了一份强烈的视觉反差。那一刻,我真的是懵了。 喧哗的市区一隅,他们的聚集处是一片草坪,丈许高的一棵树木还未能以稀疏纤小的枝叶撑起参天的浓荫,阳光炽热,透过树梢在他们身上投下耀眼光斑。跟前的街道人来人往,不时有几辆轻骑或小车呼啸而过,惊起一地尘埃纷纷扬扬从他们头上如烟漫过。这样的场合,显然不是纳凉闲聊的好去处。或盘腿,或抱膝,席地而坐,有几个人占据了旁边的一条长椅,优哉游哉地翘起了二郎腿。这样散淡的举止,在干嘛? 你是谁,为了谁? 我看见,就在他们身边,停靠着十多辆自行车,和他们衣着一样陈旧的每一辆自行车上还无一例外地捆绑着一把铁锹、一根扁担,几只编织袋。这一刻,我恍然而悟,原来是一群以肩挑谋生的人,如今的社会已给这种人取了一个有点文雅却颇为含混的名词:农民工。 哇噻,他们聚集在这里,原来是在等待一份活儿,等待居住在城中某一个市民急急忙忙赶来再风风火火地把他们带到某一小区,然后,他们就可以把一盘沙、一堆砖,一步一个脚印地挑到某一幢高楼的第N层。 现在,他们就在这儿静静地等着,等待匆匆来去的行人突然间走来,等待一声期待已久的美妙召唤。在我每天上下班的往返中,视野里他们总是以这样的方式耐心等待,神闲气定,淡然泰然,不见一丁点儿的怅然若失。他们的话并不多,从跟前走过的几乎是像我一般根本无法与之发生丝毫关系的阡陌路人。嗨,他们怎么能这样找活儿呢,这不是守株待兔么,应该主动出击到小区走走,要是在报纸上登一则找活启事效果就更妙了。只是,小区的保安会以笑脸相迎吗,干瘪的衣兜里能掏出足够的钱让他们等一则昂贵的广告吗。这是一个多么美好而实际的社会。那就这样等吧,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纷繁城市的这弹丸一隅,便产生了一种广告效应,套房装修需要搬运东西的雇主,自然想到了正在这里待命的守望者。 我在这里啊,就在这里啊,像向日葵等待太阳一样,这是一种多么憨厚而散淡的等待。 在这些男人的旁边,是一些合围而坐的女人。叽里呱啦的交谈让人不知所云,从不时传出一串脆亮的笑声中猜测,她们抑或是在讨论千里之外老家某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远年掌故,或许在这个陌生城市中看到的一些有趣的生活故事?这时候,我看见坐在其中的几个小孩也一知半解地笑了起来。咿呀,这些女人中的某几个“她”,就是那些男人中某几个“他”的妻子,而孩子,就是爱的结晶了!携妻带子举家外出,应该得有一个相对独立的蜗居,那么,在他们临时的家中,会有一张宽大的席梦思,一台调准频道说不定就可以出现老家画面的电视机么? 家是什么?在远古的甲骨文中,“家”就是简陋的茅屋中关着一头猪。社会诚然是变了,在如今世人的眼里,家就是一套价值上百万、乃至几百万元的房子,要是还有一辆数十万元的小车,这个家的配套设施就更诱人了。你看,你看,城里正耸起一幢又一幢的高楼大厦,街道也日益车水马龙了。宽敞透亮的套房里,或许曾洒下这些肩挑者淋漓的汗水,只不过他们却没有一把可以自由打开套房铁门的锁匙。远离小区某一僻静角落静静趴着的一间昏暗潮湿的环堵萧然的平房,是他们飘忽不定的临时客栈。他们心中的家,是一叶扁舟,一把被汗水浸染得有点发亮的扁担,就是一支击水千里的船桨,父亲坐船头,母亲守船尾,深一浆,浅一浆,小小的船儿荡悠荡悠,载着坐在中间的儿女漂向远方那个温馨的老家。 “扁舟一叶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远方父老踮足而望的姿势,是他们梦中的一座灯塔。 等待或许漫长而枯燥。这时候,随身携带的一副扑克便从衣兜里掏了出来,几个人围在树下一块窄小的石板,一场“八十分”、“斗地主”的游戏就开始了,嘴里香烟一闪一闪,袅娜而出的烟雾宛如他们此刻的心情,逍遥而散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