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那年，家乡传来一条喜讯：大喜大庆两兄弟，同时考上全国名牌大学，而其生母却是弯腰驼背的女人，小镇人叫她驼婆。
    驼婆出生在家乡仙游山区，解放初期在小镇布店当丫头。这家布店抗战时期曾是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在家乡的分店，老板开明厚道，自然不会亏待驼婆。孩提时代，我父亲经营的小百货店与布店、药店毗邻，我整天往布店、药店进进出出，见到当年才十六七岁的驼婆，连声呼唤“阿驼姐，阿驼姐！”
    阿驼年青时留着齐耳短发，称为流行的“解放头”。她眼睛溜圆有神，脸色红润，微笑时脸上就像盛开一簇灿烂的桃花，走路又像风一般轻快，只因她弯腰驼背，身高不过一米四，是天生的畸形人哪！
    驼婆年青时是布店的丫头，也是我家和布店、药店兄弟姐妹们的共同伙伴。夏天，大伙躺在竹摇椅上乘凉，驼婆小心翼翼地摇着，生怕把我们吵醒；傍晚，大伙迎着挂在龙眼树梢头的落日，乘坐竹车咿咿呀呀地在小镇上游荡，驼婆在车后慢悠悠地推着，担心跑得太快竹车上的孩子会跌倒。大男孩们想放风筝，在山区长大的驼婆四处寻找竹篾，盼望大伙搭架的风筝在小学风筝比赛中飞得更高更远哪！布店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店里有位股东名叫城南公，他抗战时是国军旅长，抗战胜利后退役返乡经商，我和孩子们喜欢听他讲打日本鬼子的故事，驼婆赶紧会搬来一只只板凳……
    我和邻居的兄弟姐妹们陆续上小学、初中。年轻的驼婆仍留在布店里干着挑水、洗衣、煮饭之类的杂活儿。小镇有位爱国归侨办夜校扫盲班，驼婆背着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蓝布书包，夹在扫盲班的大妈大嫂人流中。有人讥讽：“阿驼，家乡奔社会主义还需要你这样畸形人吗？”
    驼婆挺了挺别人无法觉察到的胸部，亮着嗓子，大大咧咧地回答：“嘿，国家要不要咱没想那么多，反正不能当睁眼瞎子呀！”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全国实行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政策，布店老板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驼婆走到老板眼前央求：“公公，咱也参加劳动养活自己呢！”
    “好咧！”布店老板和颜悦色地点头。
    布店里有口水井，一年四季泉水汪汪，清冽甘甜。驼婆买两只水桶，起早摸黑替商家挑水，一年下来可赚三百多元，她眉梢上绽出笑容，悄悄地找我母亲商量：“阿婶，咱也想拜叔公为师，摆个小百货摊啦！”
    “你有本钱吗？”母亲异常吃惊地瞪大眼睛。
    “有呀，有呀！”驼婆掏出花手帕紧裹着的花花绿绿钞票，她平时挑水赚钱，加上当丫头时的有点儿积蓄，足有六七百元，就拜我父亲为师，在布店与药店门口夹缝处摆起小百货摊，整天脸若桃花，抖动着涂蜜般的嘴唇，把小生意搞得一团红火。
    当年，小摊小贩联合成立合作商店。一夜之间，驼婆成了集体百货商店的营业员。她凭着嘴巴甜，做生意手脚麻利勤快，小镇人赞不绝口：“嘿，丑小丫赛过白天鹅，连国营百货公司的大姨小姐都比她逊色呢！”
    驼婆听罢，咧嘴一笑：“嘿，咱丑媳妇难见公婆呀！”
    合作商店组织“货郎担”下乡。驼婆挑着装有针线、纽扣、肥皂等小百货日用品的货担，脸荡春风，步履轻盈，走乡串寨。那天，一阵雨后，山洪滚滚席卷而来，本来仅淹过脚板、半尺深的小山溪陡然猛涨，水深近1米。男营业员们挑着货担趟溪不碍事儿，而驼婆虽肩力不差，却因个子矮小，过溪若不小心连人带货都会被冲走呢！
    恰好，小镇有家集体百货商店的一位年青营业员，他中等个子，脸色白皙，只是双眼发红，犯了至今不算什么，当年却是很难医治的红眼病。红眼叔瞧驼婆挑着货担，站在溪边愁眉苦脸，赶紧冲过去接过她肩上的货担，刷啦啦趟过小溪，把货担搁在对岸高坡，又转身过溪，让驼婆趴在他身后，脚探溪石，一步紧挨一步，晃晃悠悠地趟过小溪。
    同行的货郎们围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喂，红眼叔，你背驼婆过溪，心里有啥感觉？”

    “没有呀，没有呀！”红眼叔眨了眨眼，脸颊腾地飞红起来。
    “那你背后顶着几座山峰？”
    “反正像个大肉球顶着，舒舒痒痒的呢！”
    “嘿，古代猪八戒背新娘过河，如今你干脆把驼婆娶啦！”
    “嗯……嗯，那咱得回去征求老母亲的想法哪！”
    “哈哈哈！”小溪岸边，爆发出一阵阵惊涛裂岸般的笑声。
    说真的，红眼叔背着驼婆过溪，心儿不由地一抖一震，她那丰满柔软的屁股，也像丰乳肥臀的普通女人呀！再说红眼叔家在农村，上要养活老母亲，下要抚助弟妹，要是能找到驼婆，多少也算挣工资吃皇粮的双职工，那可是苍天有眼大地恩赐呀！
    驼婆和红眼叔结婚，正是五八年工农业生产大跃进放卫星的年代。他俩喜结良缘，也算在小镇上空绽放两颗令人目睹的耀眼升天卫星哪！新婚之夜，驼婆黑黝闪亮的发梢上插着几朵红绸扎成的花儿，浑身披红挂彩，多像戏台上活泼泼火辣辣的迎新春大头娃娃，忙碌地给大伙分糖敬烟端茶。
    “阿驼姐，我要两粒喜糖，祝你早生一双贵子！”我学大人的口吻，伸出小手，朗声道。
    “好咧，将来咱孩子也像你们，当个学生郎！”
    闹新房的人们陆续离散。驼婆与红眼叔携手迈进洞房，关上房门。红眼叔将驼婆抱上新床，轻轻解下女人家衣裤，只见她光溜白嫩的身体，身后犹如背着箭弓，胸前好像观音娘娘抱子，殊不知如何亲热才好呢？
    驼婆见红眼叔脸绽难色，她嫣红的桃花脸上浓眉扬起，黑眸扑闪，柔声细语地安慰：“亲哥，听媒娘讲，老人老传统，新人新风尚，畸人畸模式，同样鸳鸯戏水，照常传宗接代呀！”
    那个迷人的新婚之夜，驼婆与红眼叔的洞房里，电灯眨着笑眼，整夜整夜地亮堂着；闹钟哼着歌儿，不停不停地啼唱着呢！
     次日清晨，小镇有人悄悄地询问红眼叔：“喂，喜结良缘，有啥感受呢！”

    “嘿，和常人一样，只是咱拼得满头大汗，才弄出一滩鲜血呀！”
    “嘿，那驼婆还算货真价实的老处女呀！”
    谁知那悄悄话儿不胫而走，在小镇沸沸扬扬地传开啦！
    驼婆和红眼叔结婚之后，他俩从货郎担变成夫妻货郎组，走乡串寨，上山下海。每当夫妻货郎组清脆悦耳的铜铃响彻田间溪边，村姑渔夫们围着货郎担挑三捡四、问长问短：
    “喂，红眼叔，下回给咱捎两磅纯蓝羊毛，小伙子织毛衣用的呀！”
    “嘿，驼婆，你能不能替咱订块上海表，好做姑娘的嫁妆呢！”
    驼婆和红眼叔的夫妻货郎组生意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他俩还发明放长线钓大鱼搞活货源，成了小镇商界一面习习飘动的小红旗哪！
    一年之后，驼婆生了个白白胖胖、臂圆如藕的男孩儿，取名叫大喜。两年之后，驼婆马不停蹄，养了个胖胖壮壮、活泼可爱的男孩儿，取名叫大庆。77年全国恢复高考制度后，大喜大庆兄弟俩比翼双飞，同登金榜，家乡小镇人称赞驼婆不仅做生意公道，连传的后代也是货真价实的有用之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