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学术论文合辑,由张艺曦博士主编,研究的是16至18世纪的东亚文人社集,大致历史时期为明中晚期及清初。该书最早于2020年12月在中国台湾出版,2022年4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收录到“大学问”品牌丛书中出版。 全书重点围绕社集与城市空间、地方家族、身份阶层、方伎、经学与科举考试等,从社会、宗族、空间、文学、思想、书画、医学等多元面向进行探究,呈现明清士人日常生活与学术活动的多元性,以及社群网络间复杂的关系。此外,还研究了当时的日本、越南的文人社集,所以可视为明清史学研究中的东亚视角。 社集,主要指一群志气相投的人,受某种思潮影响,为共同的目标或者爱好而聚集在一起,可追溯到魏晋时期。而结社,则是组织团体,始于中唐,盛于明代。书中所说的“结社”特指文人社集,脱胎于古代传统文人偶发的吟咏诗文、切磋学问的“雅集”,有固定性、规范性。 结社的灵魂三问 为何结社?该问可视为“首问”,应是对文人社集旨趣的探讨。传统印象中,吟咏诗文、学问切磋等学术活动和风雅之举才是结社的应有之义。然而明清的结社并不如此简单,比如晚明的合辙社是为研讨经义、备考科举所设立;同时期的日本结社则是普通读书人追求学问、建立人脉和提升身份地位的途径。同一地的社集也会变化,比如扬州崇祯年间的直社和清初的丁酉诗社、夏声社,前者旨在确立“正确的”学术、移风易俗,后者不再关心古文化而转向“力振秦风”。 谁来结社,这是结社研究的必由之问。传统的古代结社研究往往紧盯声名卓著的文人士大夫,如,研究明代复社,必离不开“娄东二张”张溥和张采。他们不仅主张文学创作应“务为有用”,还参与时政。两人还因驱逐魏忠贤义儿顾谦于昆山,故郡人集资为之立碑刻石“天下咸重天如”。 明代,除了南京、苏州等文化中心城市外的地方州县亦存在各类社集。如,漳州的霞中社组织者张燮邀请了福建南路参将施德政等,欲以军政要员制衡万历年间的税珰高寀的横征暴敛;衢州倚云社组织者方应祥则提倡科举制艺写作,提出制艺亦当文以载道、传达圣贤精神;温州受江南山人文化影响而结社,实则以文化资本博取地方政治资本和社会控制话语权。 如何结社,亦为一大课题。明朝期间,有的因科举制度而将文人社集向高级城市集中,如衢州倚云社、杭州小筑社;有的将生活中心从乡村转移到城郊或坊市并兴建园林,如温州山人集社,他们的本质是区域流动性不足状态下的地方社交圈层活动;有的还出现激情场景,将政治、军事作为社会议题焦点进而集结为特定政治阵营,同时又从侧面反映了宽松的社会环境和城市繁荣感。到了清初,结社集会因文化冲突而受到一定限制,渐渐改为了“文酒会”,实则是为延续儒家经世观念而保留罢了。 古人结社常相遇 书籍的目录和《导言》部分,给读者提供了探究“社集”的另一条脉络:与社会背景、流行文化相结合,剖析社集与社会发展、政治和经济之间的关系。例如,明中晚期的三股流行文化促成不同主题的社集:诗文社集、心学讲会、制艺文社。 诗文社集,以前后七子为首提出文学复古,即依照“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原则,临摹古诗词,降低了写作门槛,也吸引了一定有文化基础的布衣参与;心学讲会,以阳明心学为主题,重在推广心学,让布衣、处士、农工商贾都能参与讲学,呈现阶级下行倾向;制艺文社,重点是针对不懂诗与心学的人,讲“八股文”写作技巧,以江南复社和江西豫章社为主,形成新文体。三种社集,虽然主题不同,但社集个体中仍然存在竞争与合作关系。 除了主题不同外,社集的地域分布研究也颇为有趣,间接也反映出城市等级,以及社集对城市的影响。例如,南京是明代两京制下的首都,是全国文化中心,因此以复古主题社集汇聚为主;前述的福建漳州霞中社,与矿税有关,某种意义上呈现一定政治使命,即助力地方的斗争;衢州制艺文社、温州诗社,更多的是文人的自我认同觉醒和山人文化崛起所致。 社集还与地方家族有所关联,例如,安徽桐城的社集因名人、家族而兴,他们当中涌现出了方以致、陈子龙、李雯等名人,人才高度集中,世家大族较多,演化出泽社、永社、云龙社等,这些也都是现今桐城派的前身。此外,还有些社集仅仅依托当地名门望族建社,成员来源较广,渐渐在社集建设中产生自我文化。 社集自然离不开兴趣爱好,例如,清初的书画鉴赏会,社员以朝廷官员为主,他们虽身在朝堂但空有忧国忧民之心,心有余而力不足,却以沉迷鉴赏字画来逃避现实;诗画社、诗书社、医学社等兴起,主要是士人因不受待见而以兴趣相聚。 古之“结社”除了上述的“集聚力量”谋利某一领域成就外,还不得不提到“朋党”一词。结社如果只是纯粹的诗文交流、研习经典,那不过是文艺社团,一旦和带上某种特殊目的便可能异化为“朋党”。比如,明代万历年间无锡人顾宪成讲学东林书院,后来诸多官僚士人加入谈论国事,演变成了“东林党”。清初雍正看到党争的诸多危害,便下令严禁结党营私。 当代结社的艺术 初触“结社”一词颇喜,不似“搭子”“围炉”等现代语境,便欣然以为当代阅读爱好者秉承古人之志,又时常做着“书与人相遇”或“以书的名义聚会”之举,是一大快事。然而,读罢细细思考,不尽骇然:理想中的阅读“结社”不应是带着某种信仰或某种主义的“结社”才对。 的确,人类开始从群居变为独居之后,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时常涌现,便不知不觉在生活中烙下痕迹。人的社会属性使得“结社”也演变为人性的“必需品”,人们可以借助阅读、写作、演讲进行交流。 阅读的真谛是组队形成习惯,其聚会形式是多彩的,有流动性的;写作可以打破地域或时间,或用简洁的语言,或用精彩的描述,传递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演讲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交流和思想碰撞,而不仅仅是分享,是传授、布道或洗脑。 当代人的阅读“结社”应该是怎样的呢?我们需要领读者,他们既有把书读厚、论证观点的能力,也有把书读薄、归纳精华的能力与智慧;我们需要交流和组织的机制,散为星点,聚能成火,发动带动更多的人来重视阅读;我们需要接力者、传承者,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即使人们都能把看似奢侈品的书籍变成生活必需品,能不能钻进去、沉下去、跳出来、用活来,《结社的艺术》中的古人范例已给出许多借鉴参考,但如何让“结社”纯粹地流行起来、坚持下去,或者更值得思考、实践与探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