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就是一条皮筋,有时扯得紧一点,有时放得松一点,让时日或紧或松地溜过去……”近日,再读朱以撒先生发表在《福建日报·武夷山下》头条的《寻常牵挂》一文,感触颇多。 朱以撒的《寻常牵挂》如一卷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洇染出自然、文化与生命的三重倒影。作者以“牵挂”为针,将日常琐碎的碎片缝缀成一张绵密的网,既捕捉着消逝的叹息,也编织着存在的诗意。文章表面写草木枯荣、信笺更迭、茶事闲谈,实则以“物”为镜,映照出文人精神在现代化浪潮中的漂泊与安顿。其文字清逸如风,哲思沉潜若水,在“寻常”与“非常”的交界处,构建出一座属于当代文人的精神道场。 文章开篇的“草木渐少,鸟雀稀疏”绝非生态观察的闲笔,而是以“空间不适宜”为切口,撕开现代文明对自然与传统的双重挤压。鸟雀的“鸣叫由密而疏”,既是声景的退场,亦是文人“以自然为友”精神的溃散——当城市空间被水泥与玻璃切割,当鸟鸣被车声与喧嚣淹没,传统文人“林泉高致”的栖居理想也随之崩塌。作者以刘勰《文心雕龙》的“长与短”为引,暗讽当下学术与艺术的“冗余症”:论文的“十万字”堆砌、油画的“颜料狂欢”,恰似现代人用物质填塞精神空洞的集体焦虑。而信笺的消逝,更是将古典书信文化的终结推向前台——汉画像信笺的“古雅质朴”与现代色纸的“艳俗浮夸”,恰是传统雅趣与工业审美的终极对决。朱以撒以“消失”为刃,剖开时代的病灶,却未沉溺于悲情,而是以“牵挂”为药,试图在废墟中寻找重建的可能。 朱以撒的“三十五岁”与“当下”之笔,恰似两幅水墨,一浓一淡,一实一虚。年轻时的“锋锷突出”,是北朝碑刻的刀削斧劈,是生命力的肆意喷涌;而今的“清朗空旷”,则是岁月沉淀后的删繁就简,是“留白”艺术的极致体现。这种转变,不仅是技法之变,更是生命境界的升华——从“加法”到“减法”,从“占有”到“舍弃”,文人精神在物质过剩的时代完成了自我救赎。他拒绝“横空出世”的色纸,恰似庄子所言“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以“减法”对抗“加法”,以“空旷”抵御“堆砌”。这种哲学,与宋人杨万里“携便面步后园”、罗大经“煮苦茗啜之”的闲适生活一脉相承。午后江边的煮茶闲谈,是文人“从紧张到从容”的生命纾解,是“物我两忘”境界的现代注脚。朱以撒以茶为媒,将“消逝”转化为“存在”的仪式,让每一片飘落的蓝花楹花瓣,都成为对抗时间洪流的诗意武器。 朱以撒的散文,始终在“消逝”与“永恒”的张力中舞蹈。他承认“存在和消失浑然无迹地交替”,却以“牵挂”为锚,将散落的日常体验积淀为“应对差异”的精神力量。午后的清风、茶香中的闲话,这些瞬息即逝的“日常”,在他笔下被赋予了“永恒”的重量——正如他钟爱的汉画像信笺,虽终将消逝,却以“古雅质朴”的姿态,在记忆中定格为永恒。这种“瞬间永恒”的诗学,与林语堂笔下的庄子、苏东坡、陶渊明遥相呼应,将“生存情调”升华为“存在哲学”。朱以撒以“牵挂”为舟,载着读者穿越时空的迷雾,抵达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澄明之境。在这里,消逝不再是终点,而是永恒的起点;日常不再是琐碎,而是诗意的栖居。 朱以撒的散文语言,如古琴泛音,清越而悠长;意象如水墨氤氲,绵密而空灵。他善以“物象”承载“道思”:草木、鸟雀、信笺、茶事皆为“道器”,而背后则是生态、文化、生命的三重哲思。文章结构看似“散漫”,实则暗合中国古典散文“形散神聚”的精髓——以“牵挂”为核,将自然生态之变、文人传统之衰、个体生命之悟编织成网,形成一种“散而不乱”的时空诗学。这种诗学,既是对传统散文“以物观道”的继承,亦是对现代散文“以文载道”的创新。朱以撒以“心”为镜,映照出时代的倒影,却未被倒影吞噬,而是以“牵挂”为光,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