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夫是个诗人。他喝酒又写诗,写诗又喝酒。写了诗就喝酒,喝了酒便写诗。他的诗坦荡,光天化日之下在酒缸里裸奔;他的诗憨顽,夜幕深沉之时在酒缸里打鼾。 他是天命已知,悲欢不怯。是林尽水源遇到山,穿过那山口,进到桃花源里,遇到“面若桃花的情人/她为诗歌而生/她活在时间之外/她是一朵桃花的偏旁/今夜我要在醉意朦胧中看见她/我平生唯一的红颜”。 他只烂漫于这酒中诗句,诗中红颜。 南夫少时风流,荤腥不拒,大约不乏情人怀抱。如今却是:唯酒是务,唯诗是乐,焉知其余!南夫喝酒和南夫写诗之间,有一个难解的哲学问题,如同“鸡生蛋,蛋生鸡”,难分先后,唇齿相依,性命交关。 他只有在醉意朦胧之后,方才回忆早年往事,常常不禁自喜却不自悲,眉毛与胡子齐飞,面上不改其色。醉倒之后犹能口齿不清言诗道:写诗心中要坦荡,不以己悲,不以那什么,才好! 他是喝不起酒的。 南夫租着一间简陋民房,一床一桌一条凳,一门一窗,窗外一棵树。 好在他是个诗人,诗人讲意识形态,他给自己住的地方起了名字:小神洞。因为爱看六神磊磊谈金庸武侠,遂在诗友萧然的撺掇之下,自封:小神磊磊。小神在莆仙方言里头,和神仙可沾不上边,倒和精神病排排站。他是要给自己一副众生之中的落魄癫狂面目。 小神洞中只会酒鬼,酒气盈室,绕屋不绝。不擅饮者,譬如诗友石瞒芋,二杯即倒,只好站在小神洞百米之外,远观而不得入内。恨恨然发誓要练好酒胆,力争向着小神洞前进五十米。 南夫知道哪里有酒,且是陈年佳酿老茅台。他寻着酒香而去,出入萧然家中。萧然不喝酒,家中茅台,据称是给南夫备着的。 南夫酒后必有奇诗妙句,其嗓如雷,侃侃而来,出言不羁,把个萧然吓得无语假寐。(原谅我一生落拓不羁爱八卦,旁听得来,不知真假,均是前方狗仔们考察归来汇报的) 萧然大约假作真地睡了,鱼缸里的银龙鱼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厅中灯光犹亮,剩下南夫独自饮酒言诗,一醉解忧。待到次日,他爬将起来第一件事却是跑去观鱼。银龙鱼依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哈,鱼还未醒!他便放了心,他比鱼迟睡,比鱼早醒,不负美酒不负诗。 南夫的诗妙就妙在,只有南夫会这样写,谁也学不会。他的语言简单明了,一气呵成贯穿始终。他的句子无法从有机整体里抽离,就像织好的金缕衣,丝线一抽开,就崩坏了。但他又是泥沙俱下,随口就来,随手挥霍抛掷,从不改自己的诗,写好写坏,仿佛并不当作一回事。他的诗里有时悲凉到凶狠,有时清醒至沉郁,有时又天真率性、放浪形骸、狡猾慧黠、玩世不恭……他是有魏晋遗风的。 他硬是把“苦”中一竖掰作“若”之一撇,若无其事,寄苦于酒,踏歌而行。 他是要当那关汉卿不伏老的一枝花,“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徒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他是南夫。他是一个诗人。 |